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甜酸 | 上頁 下頁
十三


  我盛了兩碗,一碗放在她面前,她「哎呀」一聲醒來,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誇張地兩手一抱頭,好像個敗訴的律師,然後遺憾地看著我。

  「都怪我睡糊塗了!」她說,「丁丁,你是不是快要遲到了?給你錢自己去買漢堡吃吧?」她說著,端起兩隻碗想把裡面的東西去倒掉,我趕緊從她手裡搶過來。

  「這不還能吃嗎?」我說,「營養還更豐富呐!幹嗎浪費?」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我拿起勺來舀了一大口塞進嘴巴裡,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知道飯能噎人,卻不知道粥也能噎人,一塊大大的皮蛋堵在我的喉嚨,我想咳嗽,又怕剛才已經說出口的話被立即證明是錯誤的,強忍的結果是終於一口噴了出來!

  有兩秒的時間,我和羅梅梅抖目瞪口呆地看著彼此,一動不動。然後,她輕聲抱怨了一聲「這孩子……」,然後,我們忽然同時笑起來。

  在我印象裡,羅梅梅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自從那個男人離開之後,又自從升入高中後,我的成績再也不是她的驕傲,她就笑得越來越少了。她的眼睛底下有大大的黑眼圈,笑的時候有深深的魚尾紋,可是,這笑容就好像令她回到了十年前她仍然快樂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一個沒心沒肺咋咋呼呼的年輕婦人,就像昨日的田丁丁,不知煩惱為何物。

  那天早晨,我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些失敗的皮蛋瘦肉粥,羅梅梅一邊嘟囔著「其實你應該減肥」,一邊心滿意足地看著我。我收拾書包的時候她才想起:「應該給你這禮拜的生活費!」她打開錢包抽出兩張紅票子給我。我低頭接過,她又說:「上個星期你說有什麼資料費……」語氣裡有一絲猶疑。

  「不用了!」我趕緊說,「我已經交掉了,反正每週的錢我都花不完的。」

  「哦。」她有點不自然地應了一句。

  「你送我上學好嗎?」我說,「有點晚了,坐公車會遲到。」

  她詫異地看著我:「你不是說那輛老破車被同學看見很丟人嗎?」

  「此一時彼一時。」我懶得解釋。

  其實,我只是忽然想和羅梅梅多待一會。坐在她那輛女式木蘭摩托車的後座,我輕輕把頭貼在她的後背。「熱死了!」她抱怨,「田丁丁你別粘著我!」可我還是固執地保持著我的姿勢,一動不動,並且好似得逞般的嘿嘿傻笑。

  只有在羅梅梅面前,我才能這樣肆無忌憚毫不介意別人目光地撒嬌。

  我們是如此相依為命的母女,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她現時經濟窘迫。我不想知道這其中原因,她也不會告訴我。但我多想對她說,其實,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已足夠。

  學校很快就到,羅梅梅在校門口把我放下,交待了幾句注意身體注意學習之類的話,正打算走人的時候,丁力申忽然從遠處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阿姨好!」他大聲招呼,「好久沒見您啦!」

  羅梅梅停下,皺著眉頭,打量著這個斜刺裡沖出來的英俊少年。

  我緊張到呼吸暫停。她會認出他來嗎?最可怕的是,如果認出來,她會不會像多年前一樣,讓別人難堪,也讓自己難堪?

  羅梅梅不說話,而丁力申無畏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好像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事,都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然而,幸好,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半晌,我聽見羅梅梅的一聲歎氣:「是小力啊!長這麼高了都。」

  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丁力申得寸進尺地自我介紹:「阿姨,我現在和丁丁是一個班。」

  他叫我丁丁!

  不過羅梅梅並沒有接他的茬,而是轉頭對我說:「丁丁。你和小力在一個班挺好的,要互相幫助。」

  說完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她是又想起了他。

  我和丁力申並肩默默走向教室,在樓梯拐角,我從書包裡摸出一百塊錢還給他。

  「其實你不用著急還的。」他說。

  「哦。」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好。

  我們又一直沉默地走。早讀鈴善解人意地在這時候響起,我低頭向教室跑去時,卻被丁力申一把拉住。

  「田丁丁,」他低著頭看著地板語速飛快地說,「其實,感情這些事,外人都不好評說的。」

  「什麼?」這話太有哲理,搞得我一時半會兒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當我終於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想說一聲「沒關係」的時候,他卻已經鬆開了我的衣袖,邁著大步子往教室走去。

  我慢悠悠地跟進教室,發現林枳坐在那裡發呆,表情看上去很難過。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問東問西,於是,只是在課間的時候給她倒了杯水放在桌上。不去打擾她。

  她跟我說謝謝。

  我想起上週末的事,忍不住試探地問他:「怎麼,你和他吵架了?」

  她搖搖頭。

  「你……別再跟他在一起了。」我艱難地說,「他對你,不是真心的。」

  她卻恍若未聞地說:「丁丁,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找他?」

  「星期五下午,我在車站,看到他和一個女生在一起。」我又說,卻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可恥的告密者。

  這一次,林枳轉過身,鄭重地盯著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卻好像秋天的湖水一般深不可測。

  「你,一定是看錯人了。」她寬容地笑著對我說,仿佛寬恕我那不好使的眼神。然後便俯身整理試卷,再不理我。

  是嗎?我看錯人了?那麼,那天下午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嗎?我多麼希望如此,可事實並不。

  那一天,林枳沒有怎麼跟我說話。可是我並不生氣,我只是擔心她出了什麼事。政治課老顧叫她起來回答問題,她第一次紅著臉說出了「我不知道」,令全班大跌眼鏡。

  我知道,這樣的林枳,一定心裡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與其說是秘密,倒不如說是傷口。

  她不肯把秘密與我分享,一定是怕我和她一起痛。一定是。

  下午最後一節的自習課,又是林庚坐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