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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每天都在同一個視窗買飯,阿姨認識我,一看見我就會說:「哦,番茄炒蛋。」然後轉身,往我的盆子裡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說,如果我繼續這樣吃下去,即使我不會口味疲勞,她也快視覺疲勞了。

  呵,可能,下個月,我會爭取再愛上一道菜的。事情總是變得越來越好,我願意相信。

  到家的時候臨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著藍紫色。我圍著我唯一的紅色的圍巾仍然覺得寒冷。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廚房裡的燈火。暖黃色的燈火。窗戶是磨沙的,所以只能看清一個人來回走動的輪廓。

  一個微微駝背的輪廓。走來走去。我仿佛聽到「嘩,滋——」的聲音。仿佛聽到碗碰到桌面的聲音和水龍頭嘩啦啦流水的聲音,接著油煙機裡一陣一陣的糖醋魚的香味。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每天都會很饑餓。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常常在樓下時就能聞到食物的香味。那時他不經常加班,也從不出差。每晚都會準時回家為我做飯。我當著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飯,也不會感到羞恥。他認為,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所以,往往幫我盛飯盛得積極。

  其實我會把早飯窩進書包,留到晚飯後再吃,而午飯,則乾脆不吃。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曉過。這些似乎遙遠又近在眼前的聲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讓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進家門。

  我加快步子邁進我的家。

  門是開的。

  他機敏地把頭從廚房裡探出來:「洗洗手,還有半個小時開飯。」

  我說:「哦。」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然後走到樓下,扭開電視機。在播娛樂新聞。好幾條訊息都是關於蔣雅希的,蔣雅希召開新聞發佈會澄清緋聞;蔣雅希出席簽名售書活動;蔣雅希內地FANS團成員前往香港為其演唱會加油。

  等等。

  蔣雅希的臉白得仿佛透明,握著金筆淺笑著簽名的樣子,真是優雅。不管怎麼說,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蔣藍要順眼很多。

  我正在發愣,他圍著圍裙站在我身後說:「吃飯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鋪滿食物。我說:「不喝點酒嗎?」

  他晃晃手裡的東西說:「紅酒。」

  「改喝紅酒了嗎?」我又問。

  「只剩紅酒了呀。」他有點尷尬,打開酒蓋,說:「來點?」

  我伸開五指捂著碗說:「我喝水就好。」他沒有勉強。

  我終於抬頭仔細看他,其實才見沒多久,卻好象隔了好久沒見,覺得他又老了。白髮好像比上次多出許多。

  「怎麼樣,魚是不是很香?」

  我們相對坐著,他夾了一塊魚自己品嘗了一下,陶醉的說:「不錯不錯。」

  我也夾了一塊放進嘴裡,忍不住說:「從店裡買的吧。」

  「哈哈,」他笑了:「沒瞞過你,不過我也是廚師之一。只不過我是負責加熱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說:「學校裡過的還習慣嗎?需要再買幾件冬衣嗎?需要的話,我幫你買。馬上冷空氣就要來了。」

  我說:「不用,能應付。」

  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肉,說:「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來他放了生薑。白然在的時候,他做完肉就會把生薑全部撈出來扔掉。因為白然看到生薑就會不再想吃飯。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時候他是煞費苦心的。除了魚,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極。

  我望瞭望紅燒肉的盤子,又伸出筷子在碗裡挑了一下,裡面果然還是沒有生薑。

  或許,挑掉生薑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即使她已經不在。

  或許,白然在他的心裡還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裡面的地方,連他自己都不見得知道吧。

  他終於說:「上次的事,是爸爸太衝動。我也不太懂,電腦上的照片是可以處理的,所以就錯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沒文化。不過你們學校的學生也是太可惡了,連這種事都想得出。」

  「沒事啦。」我對他說。

  他對著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這個晚上,一切都很平靜。天很快暗下來。我吃完有生以來不多的幾頓正常的飯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時候,我爬著樓梯去樓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沒有在鏡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強地突出來。鎖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長。頭髮也長了。單眼皮,遺傳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遺傳白然。只有額頭,寬寬的,遺傳他。下巴上的兩顆痣,褐色的,挨得很近。遠看,好象一顆大的痣,把整張臉都變內斂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過去都沖走,重新給自己一個生命。我在熱水噴頭下閉上我的眼睛,心裡默默地說,白然,我的母親。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邊,那麼多的痛苦過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嗎?能嗎?

  洗完澡以後,爸爸還沒有進房間。他伏在書房的桌子上寫著什麼。

  我猶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門,問:「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頭,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臉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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