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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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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子還餘了一半的空白。我隨意翻翻,發現裡面還夾著一張紙條。紙已經被撕裂了好幾處,但拼一拼並不影響我看清楚上面的字:「這飄零的人生,有何用!棟,如果用我的鮮血,是不是可以讓你相信我這顆早巳經破碎的心!」 ^ 我把紙條夾回原處,發現我心跳得飛快。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句話寫得不通順,至少應該是「如果用我的鮮血為證」 吧,可見我媽語文學得不咋樣。其次,我敢肯定的是,這個 「棟」肯定不是我爸,因為我爸的名字裡根本沒有這個「棟」字。並且,我相信像他那樣寬厚的人,怎麼都不會把一個女人逼到非要用鮮血來證明自己破碎的心這一步! 那麼,這個神秘的「棟」到底是誰? 他和我媽之間,到底發生過怎麼樣的故事? 還有,如果我媽壓根沒當過什麼美術老師,我爸對我撒那樣的謊又有何意義? 我的內心,瞬間被千百個疑問纏繞得透不過氣。就在怔忡中,黃昏最後一縷光從小閣樓裡漸漸隱去,只在地板上留下一點淺淺的光暈。我靠著那個沉默的大箱子,忽然發現自己很憂傷。是的,憂傷,深入骨髓的那種。從小到大,好像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地貼近過我的母親。可是越貼近,她越讓我覺得陌生,遙遠,不可觸摸,痛不可當。我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真的來過這世界,不管她曾經做過些什麼,我相信她盡力過,拼命過,同時也飽嘗過人世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而她只留下這一個不知所云的箱子,連以資紀念憑據都無存。那麼,她真的甘心嗎?對於我這個被她丟棄在人世間的小小姑娘,她又可曾心懷塊疚或是深深擔憂? 年幼的我早已經深知,人生有很多的事其實永無答案可尋。但我卻無法抵抗來自內心對於「母親」這個詞波濤洶湧的好奇,我固執地要去探索那些早已經深職于時光背後的秘密,並不是故意要對她心懷不敬。更重要的是,在歲月的列車上,她離開太久,我想念太晚,我們再沒有機會像別的母女那樣面対面認識彼此,無論吵架,還是親密。想起來真夠傷心。 第3章 漸漸地,我發現我愛上了我所生活的這座小城,儘管它雨水很多,陽光不足,但我依然熱愛它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輛公車,每一個看板以及每一幢建築。這一切絕不是因為我來自鄉下,貪戀它的繁華和文明,僅僅是因為這裡曾和她息息相關。只要我想像我正走過她曾經走過的路,呼吸她曾經呼吸的空氣,仰望她曾經仰望過的天空,遇到她曾經遇到的人,就怦然心動。 我偷偷地開著小閣樓的窗戶。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我喜歡從那扇小窗裡爬進去坐一坐,靠著那口箱子,看一本書,寫一小篇曰記,或者想一會兒心事。我願意相信她正在某處看著我,心懷慈悲,給我祝福給我力量,讓我遠離孤單的恐懼。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風一吹,大家都在校服外套上了棉馬夾。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間,我坐在花台邊看一本小書,花枝挨到我邊上來。她的臉凍得通紅,像一隻熟得快爛掉的蕃茄。「蕃茄怪人」 一面咯嘣咯嘣咬著蒜香靑豆,一面口齒不清地向我陳述一個亊實:「衛維恩你知道嗎,其實咱倆是親戚。你媽叫李彩萍對吧,我媽叫李雅萍,也就是說,我媽是你媽的姐姐。上個月我外婆還去過你家,聽說你爸病了,是傳染病,我外婆還叫我離你遠點,怕我被你傳染上。」 「那你還來找我說話?」 「看在親戚的份上,隨便說兩句嘍。」花枝說,「我可不是膽小鬼。」 「可是,」我合上書說,「我媽根本就是領養的。」 「沒錯!」花枝把剩下的靑豆統統倒進嘴裡,又不甘心地捏了捏袋子,這才把袋子扔到花台邊說,「你媽是孤兒,要不是我外婆,她就死在西落橋下麵的橋洞裡了。我外婆當時剛生完我媽不久,正好奶水也夠,一時好心,就把她抱回家了。不然的話,也不可能有今天的你哦!」 「那我們算哪門子親戚呢?」我問她。 她變戲法一樣地從口袋裡又掏出一袋青豆,把袋子撕開,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指著我說:「呀呀呀,你呀你,果然遺傳了你媽的最大特點——無情無義、愛慕虛榮。不過我聽 說,你那天抱著我外婆的腿哭啊哭的求她帶你走,有沒有這種事啊?別說我沒提醒你哈,等你爸病死了,你也跟你媽一樣成了孤兒,可別指望我家會收養你哦,門都沒有!」 趁她不注意,我腳上偷偷一使絆,她大叫一聲「哎喲」,整個人摔了個四仰八叉,躺在那裡像一隻可笑的王八,半天也爬不起來。我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粒散落的青豆,放到她嘴巴上,她張嘴罵我,豆子正好滑到她嘴裡,卡住她的喉嚨,令她漲紅了臉發不出聲。 「怎麼這麼不小心?」我伸出手裝作扶她,她本能地拽住我不放。只是她好不容易起來一點點,我又把她按下去,按下去,再扯她起來一點點。我想不管誰看見這一幕,都會相信是肥胖的花枝摔跤了,瘦小的衛維恩好心地去扶她,只可惜雙方力量太懸殊,真是有趣又好看。 後來,花枝跑到班主任那裡去哭訴,說我欺負她把她弄摔跤還不讓她起來。據說班主任看了看她巨大的身形,只對她說了五個字:「開什麼玩笑!」 就是嘛,開什麼玩笑!其實我真無意欺負她,是她送上門來,自取其辱。她說說我也沒什麼關係,我就算不愛聽也可以權當耳邊風。但我媽人都不在了,她和她家人還在這裡孜孜不倦地詆毀她,不教訓教訓,她怎知「收斂」 二字該如何寫! 那以後,花枝在我面前果然老實了不少。只是我撒謊說我爸得傳染病的事最終還是穿了幫。一天,我爸一回家就問我:「那天晚上,我就接會兒電話的功夫,你都跟你外婆說了些什麼?」 「我沒有外婆。」我很堅決地告訴我爸,「我媽都死了那麼多年了,我們跟她沒有半點關係了,你以後一分錢也不要給她。」 「你這孩子!」我爸戳我腦門一下說,「好好的咒我得什麼傳染病,我說怎麼這些天大夥兒見了我都捂著鼻子繞道走。」 我哈哈大笑。 他認真吩咐我說:「我再說一次,以後這些閑亊你別管,更不許去聽任何人說三道四。你爸爸不傻,沒那麼容易騙的。」 我才不信他,明明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週末是學校的運動會,放學比平時都要早。我回家時看到我爸車子在,他車子的旁邊還停著—輛悍馬。那車真是又高又大,把院門都擋住了大半。車牌號也很霸氣,一連串第8章。我剛進院子,就聽到屋子裡傳出一聲巨大的聲響,我覺得不妙,飛跑過去把門推開來,就看見我爸平時泡茶用的玻璃杯碎在地上,裡面的水和茶葉濺了出來,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客廳中央的舊地板被砸出一個很大的窟窿來。 我爸坐在餐桌旁,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個子不高,皮膚很黑,剪個平頭,樣子看上去極為普通,眼神裡還 有些許的……凶光。 不用說,那個杯子一定是他扔的。 見到我進門,我爸吃了一大驚,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回來了?」 「學校運動會。」我說。 「叫伯伯。」我爸吩咐我。 「伯伯。」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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