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Ⅱ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嗯。」我說。

  「他都說啥,說來聽聽。」

  「沒啥。」我說。

  「馬卓同學,你身上最值得我學習的精神就是謙虛和低調,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他發了一通前言不搭後語的讚歎,然後把吃了一半的面碗往我的方向挪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我還有一碗。」

  「不要。」我和他同時說出這兩個字,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說,「馬卓同學,拒人千里之外可不是你的閃光點。」

  他說完後自顧自笑了起來,「呵呵呵呵呵」的,在空空的教室裡回蕩了很久,好像他講得是什麼特別幽默的話,好像我們昨晚從來沒發生過不愉快。這樣的氣氛沒意思透了,我站起身就往外走,乘機逃避這濃墨重彩卻不懷好意的面香味。走到教室門口,我忽然想起來。轉身大聲對他說:「你別跟著我,不然我翻臉!」

  「那你去哪裡?」他已然站在我身後,端著泡面問我。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看來,他真的忘記了我說過「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後面」,真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走路都不出聲的嗎?」我皺著每天問他,「你再走一遍我看看。」

  他果然上當,轉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我立即小跑著出了教室。

  「食堂沒飯,回頭是岸!馬卓!馬卓馬卓!馬卓同學!」我的身後響起他絕望的呼喊。但他到底沒有追出來,估計是心裡清楚,如果他那樣做,我恐怕連殺人的心都有。

  我直接跑到大操場上。操場邊的廣告欄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宣傳海報,其中最吸引人的無疑是連續一周的花蕾劇場的「抗震愛心義演」,什麼蔣雅希紀念歌會,音樂劇《藍色理想》回歸大演,「芭蕾精靈」于安朵專場等等等等。

  我正站在那裡看,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聲輕語地問我說:「馬卓,你會去看我的演出麼?」我嚇一大跳,轉頭看到于安朵。她在閃閃發亮的黃色舞蹈服外面套了一件鬆鬆垮垮的校服,舞蹈服緊身的誇張,腿部曲線十分明顯。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她下身沒穿另外的褲子,而是露出一道極為窄短的蕾絲裙邊,五月中旬,以這樣的裝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校園內,即使是女生,我也不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她熱情的招呼則令我更加警惕,不知道她舊葫蘆裡這次又裝了什麼新藥。我決定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就在我正想走開的時候她又說話了:「他出事了,你知道不?」

  又出事了。

  我耳朵裡嗡嗡一陣亂響,一時無法準確判斷她話的真假,腳下的步子卻像拔絲一樣粘連著邁不開。

  「你關心嗎,馬卓?」于安朵說,「雖說我早就知道你被他甩了,但是只要你關心,我就告訴你。」

  我擔心她在耍我,但直覺又告訴我,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不然,她臉上不應該是這種表情。想要擺出譏諷的姿態,但卻同時充滿了慌張猶豫,儘管她竭力想把這種慌張鎖在自己的瞳仁深處,但她沒有做到。這反而更加重了我的心慌。

  我轉身要走,卻被她一把抓住:「他被抓了!殺人嫌疑犯,如果定罪,就是死路一條。」

  我感覺地震又來了。天和地都在搖晃,我及時地用一隻腳在地面狠狠地踩了一下,才不露痕跡地穩住了自己失去重心的身體。

  那一刻我很希望她是撒謊。但我很快想明白,關於他的事,她不會撒謊。更何況,是如此壞的一件事呢。

  「要是有空,就來看我的演出吧。如果他有事,這也是我最後一場演出了,以後誰想看,都看不到。」于安朵說完這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要離開。

  這一回是我拉住她:「等等。」

  她問:「還有什麼事嗎,馬卓?」

  「他在哪?」我問。

  「看守所。」于安朵說,「怎麼你想去看他嗎?不過他有那麼多的女朋友,排隊的話不知道要哪天才能輪到你。」

  都什麼時候了,她還不忘打擊我。

  「那麼,祝他好運。」舌頭打結地說完這幾個字,我搶先一步離開了。

  我承認我被這個消息打擊到了,但我還是很鎮定地上完了那天下午的課,上完那天的晚自習,鎮定地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我在熄燈前一直在看一本英文小說,很憂傷的一個小故事,只是我看到一半還不記得主人公的名字。熄燈後,我拿出我的MP3聽歌,我把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依然是我最喜歡的王菲,她在歌的結尾反反復複地唱:「愛我嗎,但如何敢問?忘掉你像忘掉我的心……」

  可是,這是什麼狗屁歌!

  我把MP3斷然地關掉了。

  我曾告訴我自己該斬斷的一定要斬斷,該決絕的我絕不會不放手。原來,這一切不過是自我堆砌的空心樓閣,僅一句歌詞就讓它輕易潰散。我曾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那是他們的事,和我無關。那是一個早就和我無關的人,我不必牽掛。可是回想那首歌的最後一句,想到這一生可能永遠見不到他,我的眼淚終於在黑暗中放肆地湧了出來。

  懷念便意味著失去,失去便意味著永遠失去。這個過程如同淩遲處死,一點點,從心最柔軟的部分開始切割,從劇烈的疼痛到完全的麻木再回到更劇烈的疼痛,周而復始,是為極刑。

  為什麼總讓我遇上,上帝真不公平!

  為什麼總要去惹事,這種人,死了也好!

  我當然沒去看于安朵的演出。三天后,校園裡引人關注的新聞除了「汶川大地震」的種種最新訊息,就是于安朵在演出結束的時候。忽然拿著話筒,再次特別走到了舞臺中央。

  她先是微笑著說:「下面我想特別為大家朗誦一首我最喜歡的詩,希望大家能夠為災區人民多獻出一點你們的愛心和真情。」

  接著,她開始朗誦: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內容
  一切語言都是重複
  一切交往都是重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裡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有呻吟
  一切爆發都帶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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