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我很快很快地吃完了另外一碗溫吞的放了很多辣椒依然淡而無味的面。我忍了很久才把眼淚忍進去。一方面是不想在他面前流一滴淚,另一方面,我不知道我的哭會讓他誤解什麼。總之,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我狠命壓抑自己的眼淚和內心的害怕,直到吃光一碗面才敢抬起眼看他。

  他當著我的面解開了他的襯衣,脫掉,露出整個上身。

  我迅速低下頭,仍然可用餘光看到他腹部一快大碗般的紅腫。我努力許久,終於問:「要不,我去替你買點藥?」

  他就著新端上來的面大口大口的吃,只聽見他的咀嚼聲,聽不見對我的回應。

  我在心裡盤算是不是趁此趕快溜掉,他忽然發話:「這家麵條真的很好吃,要不是你今天又救了我,我才捨不得請你來這裡吃面呢。等我吃完我送你回學校。」

  我想說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但我不敢。至此我才發現我真的很怕他。是真的怕,或許,我必須承認,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怕」。就連小時候,小叔替我灌下那碗毒藥時,我的恐懼也不勝此刻。

  但我想不通我真正怕的是什麼,就像我想不通,他為什麼一定要請我來吃這碗面,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吃碗面到底代表著什麼,如果我現在像他這樣被別人潑了一身的麵湯,我肯定是在第一時間沖回家先把衣服換掉並痛痛快快地洗個澡,而他反而如此津津有味地在享受他的麵條,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最後,我得出的唯一結論是:他的精神,有很大很大的問題。而這個很怕他的我,似乎比他的問題,更加嚴重。

  晚自修時的天中,就像一片深深的寂寞的海洋。

  面對我面前緊閉的鐵柵欄,我不知道是該敲門還是叫人。說來好笑,對於從不遲到的我來說,這是一個難題。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幾分鐘的路程,他執意要送我回校。我已經學會不在他的面前說「不」,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好在他並不與我並肩,我們只是一前一後的走,他的腳步聲若有若無,我心裡的不安卻積得越來越厚,無從排遣。

  我不知道我在校門口到底怔忡了多少秒,直到他走上前,雙手把住鐵柵欄,整扇門搖得咣裡咣當震天作響。「明天見。」那個矮個子門衛從傳達室走出來的一瞬間,他在我耳邊留下這句話,迅速離去。

  明天見?!

  我發誓,當我這次走進天中的校門,一直到期末考試後放假回家,我絕不會再踏出來半步,見他個鬼!

  門衛把門拉開一個小縫,嘴裡含糊不清地罵了我一小句什麼,我沒聽清。我進了校門就低下頭走得飛快,直到前面直挺挺走過來一個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是肖哲。

  他伸出他的手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像拖一根拖把一樣,自顧自的拖著我往前走,一直把我拖到教學樓的牆角邊。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只能姑且忍受著胳膊的劇痛,由得他這樣做。他仍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難道從麵館飛奔回學校需要萬米長跑的體力?可時間已過去這麼久,我想他主要還是因為心裡氣憤才會如此的吧。

  他不說話不看我,而是雙手叉腰,張大嘴看著天,好像株等雨水的麥子。

  我說:「有話就說吧,拉拉扯扯被巡查老師看到不太好。」

  他不屑的擺過頭,就差丟過來一個「哼」字。

  我抬腳就走。他反應倒快,伸出胳膊狠狠的在我面前擋一道:「你站住!」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生氣。

  我只能站住,望著他。

  「馬卓同學,回頭是岸。」他冷冷的說出這句話,月光打在他的額角上,似乎還閃著光,不知是不是汗珠。

  難道在我沒來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此處等我兼排練?

  回頭是岸。呵呵,多精闢的一個詞。既不得罪我,又教育了我。

  或許我應該告訴他,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想幫他要回本就屬於他的他最珍惜的某樣東西。但最後,我還是沒有說。

  我實在是討厭解釋。

  討厭自己向別人解釋,更討厭別人向自己解釋。

  我輕輕推開他橫伸出的那只胳膊,一言不發的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他當然是緊跟著我走,身後傳來他急促的聲音:「你再也不要跟那種人混在一起,不然……」

  我轉過身,問:「不然什麼?」

  「不然,告訴你爸媽。告訴爽老師,告訴很多很多人。別說你不怕,其實你很怕。」他這次說得又快又急,生怕漏了每一句重要的話。

  我真想對他說,我沒爸也沒媽。但奇怪的是,他說話時的表情卻讓我對眼前的這個男生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不然,告訴你爸媽。」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

  這撒嬌般的威脅,不懾人,反而讓我有種莫名窩心的感覺。不可否認,他真的是一片好心。像毒藥那樣的人,確實應該是躲得越遠越好的。想到這一點,我收起我的黑臉,用儘量平靜的語氣地對他說:「那以後你最好也別惹他。」

  說完,我轉身跨上了教學樓的臺階。等我從快要邁上二樓的時候,我又聽到底樓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怕他!」

  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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