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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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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見過一個人這樣壓抑自己的痛苦——十五年前爸爸去世奶奶的痛苦;七年前媽媽去世阿南的痛苦;奶奶去世時我的痛苦;和他這一刻的痛苦比起來,好像都化成一縷不值一提的輕煙,不算什麼了。我想,也許是因為至少我們的眼淚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恣情地流出來,而他卻不能,或者,他根本不讓自己這樣。他只能用一件單薄的衣服把自己包起來哭。 肖哲,對不起。 對不起。 我沒有叫他,而是悄悄地走了。 那一刻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去找毒藥,要回肖哲的東西。 補償也好,道歉也罷,我只是想把他媽媽給他留下的禮物還給他。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就因為我們一樣都沒有媽媽,不是嗎?只不過,他的媽媽給他留了護身符,我的媽媽,除了我之外,就再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別的什麼東西。 校園的公告欄裡說,今天是入冬以來第一次冷空氣過境,我穿著初二那年買的舊棉襖腳步急急地向那個我從未去過的技校的方向走去,我並不懼怕天氣的寒冷,或者說,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讓我去懼怕。 我只知道,我必須替肖哲要回他的東西,必須。 不然,就算和他一起坐牢,我也毫不畏懼。 …… 走出天中的校門,我才發現天上下起了小雨,這場初冬的雨不大,卻密集,打在臉上冰冰涼。雨絲鑽進我的鼻孔,我忽然嗅到災難的氣息。這味道源自童年,蟄伏已久,如今它忽然來襲,令我有手腳冰涼的恐懼。我站在雨裡,深深呼吸,想轉身而逃,卻又身不由已地繼續前行。 我總是敵不過宿命。 黃昏時分,正是技校放學的時候。我選擇這時候來,是因為除了守株待兔,我把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找得到他。紅色圍巾是我很好的偽裝,它可以順利地擋住我大半張臉,這樣或許就沒有好奇的目光打探了吧。可是到了這裡,我才發現我多慮了。三三兩兩的男生女生從門口魚貫而出,有的嘻笑打鬧,有的一邊翻著雜誌一邊聽MP3。這樣冷的天氣,打傘的人很少。技校的女生好像遠遠多於男生,她們幾乎都穿著清一色短裙,價格不詳的中靴,無論胖瘦,都勇敢露出一截赤裸的腿。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者說,沒有人願意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褲和有些發黃的舊球鞋,明白了原因。這樣更好,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原本有的不安都沒了,而是把讓我感覺呼吸不暢的圍巾稍稍拉下來一些,逆著放學的人群,坦然地站在校門邊等待。 我又等了一刻鐘,人群散盡,校門口終於寂寥下來,有人將大鐵門拉上了,只留旁邊的一扇小門。我沒見到他,像他這樣的人,或許天天翹課都不一定。等還是不等?我內心稍稍掙扎了一下,最終偃旗息鼓,決定離開。 就在這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說話:「你是找他嗎?」 我驚訝地轉身,看到的是于安朵。 她打著一把藍色的傘,我從顏舒舒那裡認識了「ELAND」這個牌子,可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把這個只會做校服風格的牌子穿的這麼好看。她沒有露腿,纖長的牛仔褲外面松松的套著可愛的娃娃靴。第一次近距離看她,才發現她真的是美,皮膚像一張白裡透紅的玻璃紙,唇上只是點了稍許果凍般的唇彩,整個人就好似充滿光芒一般。 我好像只顧研究她的長相,忘記了回答她的問題。 「我知道他在哪裡。」于安朵說,「你要是願意幫我一個忙,我可以告訴你。」 「好。」我說,只想看看她到底有何意圖。 她把傘遞到我手裡,取下她背上紅色的小背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說:「麻煩你轉交給他,告訴他今晚十點,我會在老地方等他,謝謝你。」 那是個白色的小信封,散發著香柚的味道。我曾聽說,香柚的味道可以讓人感覺你年輕十歲,不知道于安朵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喜歡它。不用說,一定是情書,可是她為什麼不自己交給他而讓我轉交呢,難道他們之間又出了什麼問題嗎?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伸出手去接信,她卻已經把我的手抓起來,像合攏一個紙團一樣團起我的手,替我抓牢了它。「進門後左邊第一棟教學樓,三樓第二間教室,他一定在裡面。去吧。」 「可是,」我拿著信,「找不到他怎麼辦?」 「一定在的。就是麻煩你提醒他,十點鐘,千萬別忘記。」說完這句話,她立刻轉身離去。 「喂。」我喊住她,「你的傘。」 「你用吧。」她回頭,嫣然一笑,從背包裡取出另一把傘,打上走遠了。 一模一樣的藍色的傘。一個人在背包裡放兩把同樣的傘,真搞不明白是為什麼。 我從小門鑽了進去。側頭看了看,一旁的傳達室空空如也,這也不像天中,24小時都有兩個強壯的保安,門神一般在校門口晃蕩,踱步。但能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讓一個混混輕而易舉洗劫一空?這樣一想,不由得替重點中學百年天中感到些許悲哀。 我很快找到了于安朵說的那幢教學樓,把傘收起來疾步上了三樓。樓道上很安靜,但剛爬上三樓我就聽了不小的動靜,我循著聲音快步走,從第二間教室的視窗望進去的時候,我停下步子,驚呆了。 有人在打架。 四五個人,圍著一個人。被打的人被一個人從後面死死地捂住了嘴,叫不出聲,他嘴角在流血,胸口正被另一個人一腳狠命地踹過去,他連同身後的人被踹得退了好幾步,眼裡噴出的怒氣像火一樣燃燒。 我情不自禁地尖叫出聲。 因為我認出來了,被打的不是別人,正是毒藥。 隨著我的尖叫聲,那幾個男生停止了對他的毆打,把他像扔破皮球一樣的,慢慢的,慢慢的扔到地上,然後,他們居然沒有著急落荒而逃,而是搖搖晃晃的從後門走出來,好像剛剛幹完一件美差那樣。看得出來,他們也許只是打累了,而不是因為害怕。他們經過我身邊,其中一個還不懷好意的吹了聲口哨,唾沫星子差點飛到我臉上,噁心地讓我想吐,我迅速的把我的武器——紅圍巾往上拉了拉,捂住了整張臉。等那幫人飛速地下了樓,我推開了教室的門,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半躺在那裡,無聲無息,讓我完全摸不清他的狀況。 「喂。」我蹲下,輕聲喚他,「你沒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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