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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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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陽臺的邊緣,靠她最近的地方,問她:「你為什麼要撒謊?」 看得出她很怕我,眼神躲閃,頭因為惱羞成怒而發抖,終於,她嘴裡冒出一句極為惡毒的話:「林果果是個妓女。」 她說得很輕,但我聽得卻異常的清楚。 「別以為大家不知道你是個私生女。」說完這句話,她搖著身子,走進了她家的房間。 我以為別人說什麼,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其實我知道,我心裡是在乎的。那些天在學校裡,我總是低著頭上學放學,我總擔心藍圖會在學校裡散播一些什麼東西,我不管做著什麼,都覺得她不懷好意的目光追隨著我。這讓我很有些不安。 那天阿南來接我放學,我問他:「我們什麼時候搬家?」 「什麼?」他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說的那個小鎮?」 阿南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說:「怎麼了?在學校遇到不高興的事了,還是你媽媽跟你說什麼了?」 我搖了搖頭。 「快了。」阿南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我沒聽懂「快了」這兩個字具體的意思,卻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過去(8) 那一天晚上,家裡來了一個古怪的電話。我已經在我房間裡睡著了,卻被客廳裡傳來的聲音驚醒。 「去你媽的!」她大聲罵著粗話,「你還不是盼著他早死,多拿點遺產!跟老娘要錢,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 炸平?難道他們要用炸藥嗎?出什麼事了? 我下了床,偷偷把門拉開一條縫往外看,發現她已經掛了電話,正大口大口地喘氣,拿起旁邊的玻璃杯子,裡面不知是水還是酒的液體,被她一飲而盡。 電話這時又驟然響了起來,只響了兩聲,就停掉。她把杯子砸在桌上,憤怒地把電話線扯斷了。 我的心裡雖然忐忑,但也不是很在意。畢竟來成都也已經有好幾個月,對她的脾氣,我也瞭解了七分。這樣的時候,只要由著她的性子發火就對了,興許明天她就會好。 想到這裡,我悄悄的把門合上,耳朵貼在門邊,傾聽她的動靜。 她沒睡,好像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沒過一會兒,我聽到她給阿南打電話,她用很難得的鄭重的語氣說:「你說的那個地方,你的老家,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一看。」 我微笑。 不管什麼原因促使她做了這樣的決定。我相信,阿南一定很開心。 第二天,是週末。她起得出奇的早。或許,她是一夜都沒睡吧,我朦朦朧朧睜開眼時,發現她正俯身微笑的看著我。 「我去買早點,我突然很想吃小籠包。」她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再睡一會,我馬上就回來的。」說完,她轉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頭髮被她盤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形狀,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裳,和藍圖的媽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個仙女。 「喂!」我喊她。 「有事嗎?」她回頭,並責駡我說,「別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本來很想跟她說話,我想叫她不要走太遠,想讓她早一點回來,我想跟她說錢啊錢的其實真的無所謂,告訴她我很願意跟她和阿南去江南的小鎮,可是,每當她一看著我,問我「什麼事」的時候,我就突然什麼也說不出口,真鬱悶。 她替我帶上門走了。 也許是當時還太早,我很快就又睡著,沉入一個很凝重的夢裡。我好像夢見爸爸,也夢見奶奶,他們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頭,我大聲喊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卻不理我,他們在山頭上轉過身,往更遠的,我看不見的地方走過去。 我仍然不顧一切地喊,直到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醒過來。我全身乏力,渾身都是汗。 我從床上爬下來,把空調打開。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已經10點了,她還沒有回來。我去盥洗室用冷水沖了沖臉,走到陽臺上,往下看。陽光刺眼,到處都明晃晃的,社區的大道上一片空曠。我在陽臺上呆了好一會兒,聞到藍圖家廚房裡傳出來的糖醋魚的香味,忽然覺得自己也餓了。 但是,她到底去哪了呢? 我突然想到門口去看一看。我拉開房間的門,走了出去,頭頂上卻搖搖晃晃地飄落一張紙。 我撿起來一看,上面駭然地寫著:淫婦還錢! 那時我還不認識「淫」那個字,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這樣的話絕對不是好話。我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 我走到門外,反望著家門,我的天,那上面貼滿了這樣的標語: 觸目驚心「還錢」的紅色大字,被寫在黃色的紙上,貼得到處都是。「喀嚓」——我身後的門被打開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偷偷地望著我,是藍圖。 我絕決地回轉頭。身後卻響起藍圖的聲音:「林果果是個妓女!」 「喀嚓」,門又一次被關上,我真想把她家的屋門撞開,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頓。讓她的頭上腫起十個二十個大包! 我蹦起來,努力把那些紙從牆上揭下來,踩在腳底下,我又從家裡搬出凳子,把粘在門框頂端的那些字條一張一張撕掉。我幹得滿頭大汗,最後,我把所有這些東西帶回屋裡,扔進了一個大搪瓷臉盆中,我打開了煤氣灶裡的火,點燃了所有的紙。 我一邊燒,一邊哭,我又想起了奶奶。 那時的我,不知背叛的真意,卻真切地感受得到背叛帶給我的恥辱感。就是在我九歲那年的夏天,我離開了我的奶奶,爸爸,來追尋一個不能帶給我一點安全感的媽媽,我不知道從此以後的路到底該如何,我總覺得成都不是我的家——難道我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像一個孤兒。 孤兒這個詞從我的腦海裡蹦出來,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雖然,我從來都不吝被稱為一個「孤兒」,甚至自己對這個詞也開始逐漸麻木。可是現在,我真的不希望我是孤兒。不,我怎麼會是孤兒?至少我還有她。雖然她並不是一個很合格的媽媽,但我是真真切切地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我們是母女,誰也改變不了這一切。 想到這裡,我擦擦淚水,舉起那盆灰燼,想把它從打開的視窗倒下去。卻聽到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我奔過去開門,門外卻不是她,而是阿南。 他手上捏著一張薄薄的黃色紙張,是我剛才漏揀的,焦急地問我:「馬卓,媽媽呢?」 「不知道。」我說,「她一大早就出去,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糟了。」阿南面色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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