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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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還行吧?」她問我,「你知不知道,讓你上那個學校花了老娘多少錢動了多少腦筋,你是黑戶口,壓根沒資格上學的。」 周圍有人微微側頭看她。我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給她點時間。」阿南替我說話,「我看馬卓還需要適應一下環境。」 「哈哈。」她突然笑起來,然後用一種很輕蔑的語氣說道,「不過,我才不指望她成績有多好,我跟他爸都不是讀書的料,湊合著讀吧,將來嫁個有錢人就行。女人不嫁個有錢的,遲早累死餓死,要不就是活活氣死!」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阿南。他沒有看我,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起身,走到飯店外面去。 我到底沒忍住,哭了起來,其實我已經很久不哭了,但哭起來,我的眼淚就連續不斷,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我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什麼傷心,是為可憐的自己?可惡的她?還是可悲的阿南? 沒過一會兒,她就追了出來,問我說:「怎麼了,耍啥子牌氣呢?」 我沒應她,也不擦眼淚,只顧一抽一抽的樣子。 「靠!」她說,「別跟老子來這套,老子心情本來就不好,你少惹我。」 好,惹不起躲得起。我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馬路邊上。她的聲音一直追過來:「馬卓,你給我死回來,不然永遠都不要再見我!」 我不顧一切地跑起來,我對成都一無所知,除了學校和成都花園,幾乎哪裡都不認識。我能去哪呢?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選擇,除了跑還是跑。 她沒有來追我。我的心忽然變得像一團死灰。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亭,電話亭的牌子上寫著一行字:長途三毛錢一分鐘。我摸了摸口袋裡唯一的一塊錢硬幣,撥通了雅安家裡的電話,我希望可以聽到奶奶的聲音,希望她會跟我說:「馬卓,你在哪裡,我來接你回家。」 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小叔。他粗聲粗氣地問:「找哪個?!」 我就說不出一個字了。 我匆匆地掛了電話。 哦,奶奶,奶奶,我是真的回不去了嗎?如果我忽然跑回去,你還會不會要我呢? 那天晚上,阿南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了我。他把我搖醒,對我說:「馬卓,我找了你半天,以後都不要亂跑了,聽到沒有?」 我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睡在地上,我的眼淚又猝不及妨地流了下來,於是我死命埋著頭,不讓阿南發現。至少在雅安的時候,我還能有一個棲身之地,可現在——天大地大,哪裡才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跟著她來,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我推開阿南就往外跑,他快步趕上來抓住我。 我張開嘴,狠狠咬他的手,他忍受著巨痛沒有鬆開。我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才放開的,等我看到他手上重重的傷痕的時候,我禁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他拍著我的背說,「叔叔帶你回家。」 那晚,阿南把我帶回了他的家,他開摩托車,我坐在後面,趴在他背上,緊緊抓住他的衣角,只因為害怕摔下去。他把體溫傳遞給我,卻一路無言。 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嘴裡所謂的「超市」只是一間很小的雜貨鋪,樓下開店,樓上住人。他把他的房間讓給了我。自己抱著被子去了樓下。而她一直不曾出現,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做錯了一筆生意,被人騙走了三萬元。那些天她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喝酒,一面喝一面唱歌,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我在阿南家住了兩天,一直不願意回去。直到阿南勸我說:「別生她氣了,她也很想你。」 「你的額頭好些了嗎?」我一點也不信,甚至學會了轉移話題。 「好些了。」他自己伸手摸一摸,認真的說:「現在一點也不疼。」 我對他笑了。來到成都以後,我變得很少笑了,在雅安的時候,雖然有種種不快,但我畢竟是孩子,還是愛唱愛笑的。可是現在,無論是在學校裡,還是家裡,我更多的表情是沉默。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成都遇到的所有陌生人裡,我唯一喜歡的就是阿南了。他話不多,可是一點也不把我當小孩,不像我媽,總是看輕我,要麼就認為我和她一樣,她根本不懂怎樣當一個媽媽。 但無論如何,我已經懂事,我和阿南非親非故,呆在他家裡不是長久之計,我很乖地自己提出讓阿南送我回去。 可是阿南把他的摩托車停在社區門口,又把我從車上抱下來的時候,我忽然又想爬上他的摩托車,跟他回家。現在想起來,我對阿南的依戀,也許是從這刻開始的。又也許,是從他那個意猶未盡的動作開始,是從他把我高高舉起那刻開始。 我多麼希望,他會是我爸爸啊。 到了家門口,我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我很害怕見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藍圖聽到聲音就打開門溜了出來,她很神秘地對我說:「林果果瘋了,馬卓,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到你爸爸媽媽身邊安全些哦。」 「去,回你自己家去!」阿南把她趕回家,回身替我敲門,她很快地開了門,但一眼都沒有看我,就轉過身去。 我走進這個對我而言還算陌生的家裡,發現一切都沒變。酒味依舊彌漫,她的床頭櫃上依然堆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新裙子看上去是洗過了,但是疊的歪七歪八,並且,她把它們放在地上,而不是收進櫥裡。 原來媽媽是可以連衣服都不會疊的。 阿南一進門就開始找掃帚掃地。這簡直成了他每次來這裡的必修課。 她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把門輕輕關上。 阿南對我努努嘴,示意我去看看她。 我兩隻手一起努力,才擰開她的房門。她坐在地上——就像在雅安的時候,我們班那個嬌氣的班長沒有考到一百分時的樣子,賭氣地撕著試卷,一邊撕,一邊無比委屈地哭泣——不同的是,她撕的是我的新衣服。 我不覺得內疚,真的,一點也不。我只是覺得可憐,可憐她也可憐我自己。我走過去,跪下身子,把衣服從她的手裡奪下來。她對我大嚷:「走啊,你走啊走啊,你們他媽的永遠都不要回來!走!走!」 可是,忽然她又一下子緊緊抱住我,哭得一聲比一聲厲害。 仿佛是一種神奇的預感,我覺得自己就要失去她,她會永遠消失,像我兒時那樣義然絕然地消失於我的身邊,像蒲公英一樣被風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我再也不知道她何時會回來。我們母女,沒有相依為命的那種命。 想到這個,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緊她,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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