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九六


  回到公寓,連波將朝夕行李箱裡的衣物和書本拿出來擺放整齊,親自給朝夕做飯,她洗澡換下的衣服他也爭著洗了,一件件地晾在陽臺上,他還給她削水果,給她沖牛奶,一刻也不肯歇停。唯恐來不及,來不及對她好,來不及好好看看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似在訣別……心明明揪成一團,臉上卻還要帶著若無其事的微笑:「朝夕,要不要來個蘋果?」他裝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什麼都不會改變,什麼都沒有改變,其實他心裡清楚,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朝夕顯然已經充分信任了他,配合著他,就像真的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用最坦然的微笑面對他,這不僅是對忍耐力的考驗,也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愈是沉默,愈是折磨。朝夕只覺深陷陰影無法解脫,她知道自己是個狠心的人,骨子裡就埋著狠心的陰影,這陰影註定要籠罩她一生。回北京的這些天裡,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日樊疏桐瘋了似的眼神,淒厲絕望,帶著對她的不可饒恕,要將她撕成粉碎,而他自己已然是粉碎,他的目光如烈焰般燃燒後就剩了灰燼,最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吃完飯,連波帶朝夕在樓下社區花園裡散步,因為是冬天,晚上氣溫非常低,花園裡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一輪弦月懸掛在墨黑的天幕,月光照得園子裡仿佛流淌著水銀,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

  連波不時打量身邊的朝夕,像是也看不真切她,路燈從背後照過來,將兩人的身影拉成長長的細帶,連波看著地上的影子思忖良久,沉沉地道:「朝夕,哥的狀態不太好,昨天我去看他,他頭疼的毛病像是又犯了,卻怎麼也不肯去醫院……」

  朝夕目光低垂,將頭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說他寧願坐牢,也不會原諒我們。」

  「……」

  朝夕轉過臉,直視著他:「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出來吧。」

  「朝夕……」

  「是不是覺得不好說?我來幫你說吧,比如你現在已經動搖了。」朝夕的眼底閃動著淚光,她趕忙仰起面孔,將目光投向朗朗星空,「可是連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地步,誰都回不了頭了。你這人就是心腸軟,心軟或許是一種美德,可很多時候反而會給對方帶來更大的傷害,既然我們已經決定在一起了,就不要思前顧後的……」

  「可是,我沒法做到心安理得。」連波顫聲說。

  「我知道。」朝夕顯得異常冷靜,更緊地拽著他的胳膊,「所以連波,我們離開這裡吧,遠遠地離開這裡……」

  「可你還要回北京讀書。」

  「我不想讀了,這個專業我不喜歡。」

  「朝夕,只要心裡的陰影還在,我們躲到哪兒去都沒有用的。」連波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很多事情我們必須去面對,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也知道無論我們怎麼做,他都不會原諒我們,朝夕,你有沒有想過,他是真的喜歡你呢?」

  朝夕抬起頭,看著他:「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連波目光躲閃,忙將她的頭按回到胸口,讓她聽他清晰的心跳,「我只是想說,這世上的愛有很多種形式,不光是兩情相悅那種愛,還有一種愛是因為犧牲自我而獲得昇華,因為愛本身就是不計回報的付出,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要讓對方幸福,而不是讓彼此掙扎著痛苦……」

  「連波!」朝夕打斷他,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線,「你以為你犧牲自己,我就能獲得幸福?不,不,這不是愛,是自私!你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而放棄愛就是最大的自私!如果你愛我,就不應該放棄,這只會帶給我深淵般的痛苦,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這麼說著,她眼中噙著淚水,揪住他的衣領,哀絕的樣子像是即將被遺棄的的小貓或小狗,「你不可以丟下我不管,否則我變鬼都不會原諒你!我有多狠你是知道的,我會把你撕成碎片,不信你就試試!除非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她臉上發著狠,卻抑制不住抽泣著,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嗚嗚地哭起來。

  「朝夕!」他的雙手松了開來,捧起她的臉,輕輕地抬起來向著他,「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你別哭,別在這個時候哭。」他儘量說得平緩鎮靜,同時堅決地阻斷了腦子裡的一切情緒和雜念,「你只需要明白,無論我怎麼做都是因為……因為愛……」

  「連波!」朝夕猛地箍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將自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老天,他終於說出了「愛」!雖然不是直接說出來的,但他愛她,她知道,一直就知道!

  連波本能地戰慄起來,隨即熱烈地回吻她……激情似火的纏綿中,他頭腦忽然異乎尋常地清醒,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他是如此珍愛她眷戀著她,正因此他就必須放手。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說他有多偉大,他也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隱忍的愛,用他全部的信念和追求為她換來餘生的平靜安寧,哪怕未來歲月裡被她詛咒被她恨,也比他恨自己要強。

  可是連波沒有注意到,就在不遠處的一棵冬青樹下,有個人緩緩轉過身,從暗影中走到清冷的月光下,拖著長長的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連波只顧著和朝夕相擁而吻,,絲毫沒有發現他們腳下兩個人的影子變成了三個人,重疊在一起,不一會兒,慢慢地又變成了兩個人,仿佛是命運的暗語。三個人的世界太擁擠,必定有一個人要退出,會是誰退出呢?也許不管是誰,總會有人受傷,亦總會有人不甘,沒有辦法,人心都是肉長的,很多時候看著別人挨刀遠比自己挨刀要痛苦,如果那個挨刀的人恰是自己最親的人,那種痛就更加超乎想像,所有的堅持和意志都會在煎熬中分崩瓦解,原本比金堅的諾言亦變得輕如鴻毛了……

  那天晚上,朝夕因為旅途疲憊睡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連波徹夜未眠。

  一夜,僅僅是一夜,對於連波來說比一生還漫長。他像只絕望的困獸,在客廳和臥室間來回地穿梭,伴隨著他的腳步,牆上的壁鐘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靜極了的室內,鐘擺的滴答聲倒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帶著無盡的絕望向他壓下來。他心慌不已,又轉到了陽臺上,夜幕下的社區,景色靜謐宜人,他趴在欄杆上俯瞰,縱橫交錯的路徑在路燈的映照下透著昏黃寂寥的光,周圍的建築物和遠處公園的綠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來來往往的車輛比白天少了很多,一盞盞車燈仿佛流星,在公路上疾速地劃過。連波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整個人處於真空狀態中,像是被殘酷地隔絕在另外的世界,而這最後的一夜他卻什麼都做不了,他目光茫然呆滯,仿佛靜等末日來臨般,一直保持著憑欄遠眺的姿勢。

  次日清晨,門早早就被人敲開了,樊世榮的秘書小劉沒有進門,只站在門口跟連波說:「您都準備好了嗎?」

  連波仍是呆滯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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