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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朝夕反應過來了,臉上倒還不是太難看,說的話卻很刺人:「來看我們死了嗎?」說著她竟然還笑了笑。

  樊疏桐看著清麗傲然的朝夕,更加磕磕巴巴了:「不,不是。」

  「那是什麼?」朝夕大約是長期營養不良,身子發育得不是很好,個頭比同齡的女孩子要小很多,可是她仰著面孔質問樊疏桐的時候,那樣子真是咄咄逼人。樊疏桐沒有跟她糾纏這個問題,只說:「一起吃個飯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因為瘦,朝夕的那雙眼睛大得有些嚇人,睫毛又生得密,忽閃著的時候目光仿佛能攝人魂魄,讓人無法直視。但她態度還算和氣,點了點頭:「好吧。這幾天你跟著我也跟辛苦了,就一起吃個飯吧。」

  樊疏桐愕然,原來她早發現了他!

  朝夕莞爾一笑:「我以為你走了的,沒想到還在這兒。」

  不,不,這個女孩不是朝夕,她如此老練成熟,如此冷漠世故,目光像刀子,說話像審人,她怎麼可能是那個說話奶聲奶氣滿身甜香的小朝夕?

  可是容不得樊疏桐不相信,她就是朝夕,脫胎換骨了的朝夕!他把她帶到縣城最高級的飯店,點了一大桌子菜,她也不客氣,吃得津津有味。從頭到尾,樊疏桐只看著她吃,自己一下筷子都沒動。吃完了,她還指了指桌上的剩菜:「可以打包嗎?」她一點也沒覺得局促,表情平靜地笑笑,「我回去熱熱,夠我吃好幾天的。」

  樊疏桐目光戰慄:「朝夕……」

  「你不必同情我,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生活,我不會怨任何人。」朝夕抹了抹嘴角的油,一雙眸子漆黑明亮,直直地看進了樊疏桐的心底,「我知道你心裡不會好過,你很自責,想彌補什麼,也許待會兒你還會給我錢,就像連波那樣,每個月都寄我錢……可是沒用的,這些都沒用……」

  她搖著頭,臉上顯出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著老練,而且可怕的是,她竟然能笑著跟你說話,最悲慘的事情她可以笑著跟你說。

  「如果這些有用,我媽就會醒過來,至少能認得我這個女兒;我也不會整天像個撿破爛的,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學校的垃圾桶裡把同學丟的廢紙撿出來,多少可以賣幾個錢,可是卻被同學當狗似的嫌;而我在累得像條狗的時候,還得操心明天的作業拿什麼交,我沒有時間做作業,每天從夜攤上回來好像只眯了會兒眼就天亮了;哦,還有,還有,如果你和你們家的人抱歉有用,我不會在夜攤上被那些醉酒的流氓摸上摸下,聲都不敢吭;我不會半夜回家時被壞人拖到巷子裡,差點被強暴;我不會為了給媽媽籌錢治病,到鎮上家家戶戶去求,開始還能求得到,後來只要我經過別人家門前,他們就趕緊把門關上……沒有辦法,媽媽咳得厲害,我瞞著舅舅已經在鎮上偷偷放出話了,誰能給我五千塊錢讓我媽住院治病,我畢業了就嫁給她,有一戶人家答應了,他家有個傻兒子,一直找不到媳婦,可是他們居然跟我講價,只肯出三千塊錢,我舅舅知道這事後狠狠揍了我一頓,說一個黃花閨女怎麼只值三千塊錢……可是我能值多少錢呢?要不,我賣給你吧,我不要你的施捨,你白給的錢我是不會要的,你給我錢我陪你睡這樣公平合理。反正我的身子遲早要給別人的,給誰不是給呢,至少你看上去還算是體面人,這樣我心裡多少安慰些,不用覺得噁心……」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平淡漠然的表情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而她當時才十六啊,樊疏桐事後料定自己是給氣糊塗了,她就是存心氣他的,他愈不好受,她愈是要刺激他,他痛苦得死去活來她心裡反就好受了。恨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比如父親恨他,就乾脆不理他,當他不存在;連波也恨他,卻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鬧,嘴上還是哥啊哥啊地叫,但語氣裡明顯透著生分,見了面盡說客套話,跟形如陌路其實是一個性質。可是你見過這樣恨人的嗎?恨他,居然要把自己賣給他,陪他睡,她一個十六歲的黃毛丫頭,竟然敢這樣挑釁他,什麼不學,學會了作踐自己……樊疏桐當時只覺胸口氣血翻騰,就差沒一巴掌甩過去,但他下不了這個手,只覺渾身都在發抖,眼冒金星,他努力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可最後還是失去了理智。

  「哧」的一下,樊疏桐劃了根火柴點上煙,他拿著煙的手明顯在抖,猛吸了口,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要把自己賣給我?」

  朝夕仰著稚氣未脫的一張臉,很認真地點頭:「是的,我覺得你是個不錯的買主,看上去應該也有些錢,穿得又這麼體面,而且又不是本地人……」

  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樊疏桐只覺胸口湧出一股甜腥,他疑心自己要吐血了,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以緩解內心無法自控的焦灼和痛楚。

  他牙齒間逼出幾個字:「你知道賣是什麼意思嗎?」

  他格外強調「賣」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點頭:「知道。」

  樊疏桐強忍住上前扇她巴掌的衝動:「你……賣過?」

  「沒有。」朝夕倒是很快地否認,可說出的話仿佛鞭子,啪嗒啪嗒直抽在樊疏桐心上,她竟然說,「雖然我沒賣過,但我在夜攤上認識的幾個姐姐,她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她們還要我入行,說掙錢快。我不肯,那些男人太邋遢,我要賣也要賣個乾淨點的。」她說得跟真的似的,漆黑的眸底仿佛燃著把火,把自己燃成灰燼也要跟他同歸於盡。

  好吧,既然你要同歸於盡,那就同歸於盡吧,樊疏桐眼眶有些泛紅,狠狠點頭:「你確定你要賣給我?」

  「看你出不出得起價了。」

  「你要多少?」

  「五千,我想給我媽住院治療。」

  「我給你五萬,可不可以?」

  「五……五萬,多了點。」

  「不多,你值這個價,回去也好跟你舅舅交代。」樊疏桐說得也跟真的似的,語氣間明顯帶著嘲諷,也不是沒在風月場所混過,在對待男女關係上他歷來開放,卻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赤裸裸的交易,何況對方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且還是他的「妹妹」。他被當時的狀況氣得發昏,完全沒有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也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個圈套,她想要他萬劫不復的圈套!

  朝夕明顯已經認可這個交易,還顯得「迫不及待」,站起身說:「那我們走吧,我晚上還要去夜攤呢。」

  「我都給你五萬了,你還去夜攤幹什麼。」樊疏桐盯著她看的目光完全是發狠了,「你既然賣給了我,在一定時期內你就是屬於我的,我不准你再去夜攤被那些齷齪的男人摸,你是我的,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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