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二四


  她又恍惚聽到連波在喚她。每次都是在極度悲傷和疲倦,或者是夢境的時候聽到連波的呼喚。一直記得那個陰沉沉的黃昏,連波在月臺上摟著她怎麼也不肯撒手,火車開動的時候,他跟著火車趕,拼命趕,朝夕朝他絕望地伸著手,當年樊疏桐丟下她時的情景竟然在同樣的月臺再現,那種剜心之痛讓她如何能忘卻!她看著連波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哭的,據舅舅後來說,她把一車廂的人都嚇住了,那根本不是一個孩子正常的哭聲……

  她常常想,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離別之痛,她原本生活得好好的,「爸爸」疼她寵她,媽媽愛她,除了那個惡棍,誰都把她當做掌心的寶。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她從天堂墜入地獄。什麼都沒了,就剩了個支離破碎污濁不堪的過去。她發誓,就算仇恨把自己變成魔鬼,她也不會停止對那個人的詛咒!

  「朝夕,還沒睡啊?」表姐突然翻了個身。

  朝夕「嗯」了聲:「姐,把你吵醒了吧?」

  「沒呢,是我自己睡不著。」表姐說著從床上坐起,披上衣服,「朝夕,你別怨我爸,他也是迫不得已……」

  「沒呢,我誰都沒怨,就怨自己的命。」

  「朝夕,你不知道嗎?你的命比我好,你還怨什麼啊?」

  「……比你好?」

  「難道不是嗎?至少你除了嫁人,還有別的去處啊,可是我除了嫁人,沒地兒去了,而我要不嫁人,大哥哪來的屋子成親啊?」

  朝夕掙扎著也爬起來坐起,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表姐的臉,但她可以斷定表姐在哭,朝夕顫聲問:「姐,你嫁人不開心嗎?」

  「開心?」表姐黑暗中嗤的一笑,「讀過書的人就是會說話,知道說『開心』,可是朝夕,你說我能開心嗎?那個男人你也見過,就是上次坐在堂屋裡耷拉著腦袋的那個人,黑巴巴的,從看親到定親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十句話,可是我要跟他過一輩子啊,一輩子有多長,你想過嗎?」

  「姐,你可以不同意啊,又不是非得嫁給他。」

  「不同意咋樣呢,人家出得起彩禮錢,他家是鎮上開肉鋪的,要沒他家的彩禮錢爸拿來什麼給大哥娶媳婦?」

  「啊,拿彩禮娶媳婦?」

  「農村都是這樣啊,嫁了閨女娶媳婦……」

  黑暗中,朝夕的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姐,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咱農村都興這樣,所以說你的命比我好,人又長得漂亮,又會讀書,還能到大城市裡去住,妹啊,姐姐我這輩子怕是爬不出這座山了。」表姐抽咽著,靠著床頭縮緊身子,「人的命真是沒法比,朝夕,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羡慕你,走吧,走得遠遠的,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在外面過得再不好總比隨便嫁個男人強,你不知道,那個人……我一靠近他就作嘔,他是開肉鋪的,一身的豬肉味……妹,你千萬別留在這裡,走,趕緊走,你媽會保佑你的……」

  「朝夕,你真的要走啊?」

  小恩將手抄在袖子裡,凍得鼻頭通紅。

  朝夕沒有回答,看著翻飛的蘆葦,什麼都不願意想。

  眼前這個地方是她最喜歡來的蘆葦蕩。每到秋天,河兩岸的蘆葦就開出融融的白花,隨風起伏,襯得兩岸的秋色最為美麗。這條河不知道從哪裡流來,也不知道流向何方,因為經過上坡鎮,被鎮上的人稱作「胭脂河」,據說是源於民國一個叫胭脂的女孩投河自盡,那個女孩被地主強搶去做姨太太,胭脂為了保貞潔投進了冰冷的河水,村裡人為了紀念她就用她的名字給這條河命名。很淒美的故事。

  朝夕從小就喜歡這條河,喜歡河兩岸的蘆葦,小時候經常跟表哥表姐們在蘆葦叢中捉迷藏,後來她知道蘆葦還被古人叫做「荻花」,白居易就有首詩裡寫到「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在大院的時候,她畫了一幅畫,滿紙都是飛舞的蘆葦,連波看見了就隨口念出那句詩,當時她就問荻花是什麼,連波告訴她荻花是蘆荻所開的花,而蘆荻跟蘆葦很相似,因此常被人們統稱為蘆葦。朝夕也分不清河岸開的是荻花還是葦花,似乎兩者都有,但她更喜歡「荻花」這個名字,非常有詩意。

  如果說她對這個鎮還有些留戀,大約就只有這如飛雪般起伏的葦花和荻花了,她生性浪漫,閒書讀多了,看見什麼都浮想聯翩,一片枯葉一朵流雲,都會讓她莫名感傷。在縣城的中學讀寄宿,她尤為孤獨,沒有什麼要好的同學,因為那裡的學生都是農村娃,個個都想通過升學鯉魚跳龍門,跟她同寢室的幾個女生每晚熄燈後都會在被窩裡打手電筒看書,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紮書裡去,同學和同學之間都在暗暗較勁,沒有人會把時間浪費在交朋友上。

  朝夕只在學校宿舍住了一學期就搬出去了,寄宿太貴,她交不起那些費用。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租金非常便宜,而且可以自己生火做飯,不用給學校交伙食費。至於房子如何(如果那還算房子的話),只能說能住人,雖然自己做飯麻煩點,但能填飽肚子也就可以了。朝夕的要求不高,能活命有書讀,她就心滿意足。

  其實她很喜歡一個人獨住,反正別人也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只要有閒置時間她就躲在自己的屋裡看書,不過看的不是課本,而是被老師深惡痛絕的閒書,像瓊瑤的愛情小說,三毛的遊記,席慕容的詩,張曉風的散文,她都看得如饑似渴。而神奇的是,她看閒書似乎並沒有影響她的功課,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如果不是後來發生那件事,老師會很喜歡她。尤其是語文老師,經常把她的作文當範文念給同學們聽,老師並不知道,她的作文很大程度上都得益於那些「閒書」。

  在縣城一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考到前幾名,是很讓人羡慕的,因為一中的升學率非常高,每年都有大批的山裡學子考上各地的大學,很多人都說進了一中就等於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小恩就非常羡慕朝夕,因為朝夕已經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對於他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說,上大學是唯一跳出山溝溝的捷徑,否則就只能跟父輩們一樣日日夜夜在田裡地裡勞作了,也有些膽子大些的跑去廣東沿海那邊打工,聽說活兒不比種田輕鬆,但是有錢賺,小恩的哥哥和姐姐都去廣東打工了,每個月都給家裡寄錢來,小恩知道自己考大學無望,也萌生了去廣東打工的想法。

  跟朝夕遺世孤立的秀美不同,小恩生得很樸實,圓臉,皮膚白,在鎮上論樣貌也算得上好看,但不能跟朝夕比,誰都不能跟朝夕比,一比就比下去了。這也是除了小恩,沒人願意跟朝夕交好的原因,女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誰願意被比下去啊?

  但是小恩不介意,她是樂天派,成天笑呵呵的,用小恩奶奶的說法就是缺心眼,小恩也不介意,說缺心眼就缺心眼,人要那麼多心眼幹嗎,多累啊。她對朝夕即將離開上坡鎮非常難過,朝夕的情況她當然也知道,但是她捨不得,眼淚巴巴地拉著朝夕的手說:「朝夕,那你還回來嗎?」

  朝夕迎風而立,恍惚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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