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停屍房的哭聲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當然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外表的風光無法掩飾他內心的寂寞,他很寂寞,朋友甚多,知己甚少,女人甚多,能愛的甚少。很多時候,他會望著家裡金碧輝煌的天花板,擁著床上女人嬌媚的身體不知所措,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疲倦,好像這種疲倦是與生俱來的,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卻身不由己。

  他變得憂鬱起來,周圍越來越令人窒息的嘈雜開始讓他懼怕,於是果斷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再滿世界地飛,不再呼朋喚友,不再處處留情,不再疲於奔命地去應付各種他不願意甚至是令他討厭的人和事,他變得沉默寡言,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除了應付生意上的事,一般情況下他都深居簡出。偶爾也會幾個特別知心的朋友,或去看看畫展,聽聽音樂會什麼的,但他很少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就像閉門修行一樣,浮躁的心漸漸靜下來。這個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自由並非身體的,而是心靈的自由。心自由了,哪怕身處浮華的宴會、燈紅酒綠的娛樂城,也會感受別人感受不到的清靜自在,看人看事也格外的清晰明智。

  他在世界各地擁有很多房產,可是有一個地方是他最喜歡的,停留的時間也最長。這個地方就是梓園。不僅僅因為這裡是祖居,太太住在這裡,需要他照顧,而是因為這個莊園是他的家人過去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他已故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這個莊園出生的,這裡留下了他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他的父親也很喜歡這裡,莊園是由他父親一手建成,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不過最初的規模並沒有這麼大,後來父親越來越喜歡這裡,就將附近的土地都買了下來,將莊園不斷擴建,為了家人不被打擾,就連通往莊園的一條林蔭道也買下了來。這裡四處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又封閉又清靜,對於以低調著稱的父親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朱道楓年輕時並不喜歡這兒,嫌這裡靜得像座廟,後來他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地也就體會到父親喜歡這裡的原因。只是父親已經不住在這裡,多年前出國後到現在一次也沒回來過,朱道楓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很瞭解父親,做事從來不留餘地,想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毫無疑問,他繼承了父親的這種個性,也包括頭腦和智慧。但繼承最多的卻是母親出眾的外表,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當然必須是個美人,朱家的夫人怎麼能不美麗呢,只是父親年輕時跟過去的朱道楓一樣,風流成性,第一個太太也就是朱道楓已故哥哥的母親只和父親生活了四年就離開了他,第二個太太生下朱道楓後不久也離開,看破紅塵,現在在香港的一家寺廟裡吃齋念佛。

  朱道楓是由父親的第三個太太帶大的,他已故的弟弟就是這個太太所生,可是好景不長,朱道楓八歲的時候,父親又看上了一個絕色佳人,是個舞蹈演員,貌可傾城,為了得到那個佳人,父親差一點又拋棄現有的太太。而這個太太實在是深明大義,為了滿足父親她竟默許父親將那個佳人帶回家,雖然沒有名分,卻是實際上的小老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還算平靜,可是好景也不長,後來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那個父親最愛的佳人竟獨自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據說佳人離開時已身懷六甲,父親動用了一切力量也沒有找到她,也就是那次的事後,父親突然變得清心寡欲了,沒有再找過別的女人,也沒有再和太太生活在一起,帶著小兒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座莊園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父親碰到了一個跟那個失蹤的佳人非常相像的女人,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弄到手,帶到國外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這些事朱道楓並不是很清楚,也沒有興趣去探聽,像他們這種家庭,沒有些風流孽債是不可能的,他很寬容父親,同樣父親也很寬容他,過去無論他怎麼瘋玩,父親從不責駡他,也不勉強他打理家族生意,父親只說,早晚你會收心的,我不急。果然,現在他已經收心了,主動承擔了家族守業的責任,他們不需要創業了。創業階段已經在父輩們手裡完成,他只需守好業,不讓家族落敗下去就可以了。

  現在的朱道楓,三十五歲,身體健康,什麼都不缺,什麼也都有,享受生活排在第一,工作排在第二,興致好時出國散散心,疲倦時就待在梓園裡;高興時陪太太說說話,不高興時可以幾個月半年不理她;心血來潮時到外面會會女人,意興闌珊時關在書房裡看書作畫;思念某個人時會在深夜一個人喝酒彈琴;暫時忘卻思念的時候會邀請幾個要好的朋友來家裡坐坐……

  他生活很有規律,品酒但不酗酒,煙也抽一點,抽得不凶。公司離莊園有點遠,他每天只去半天,安排好要緊的事務,見見重要客戶,簽簽合同,剩下的時間他就坐車回來了,有時候是司機開車,有時候是他自己開。司機開車的時候,他從不直接進梓園,而是在路口就下車,自己走著進去。因為他很喜歡那條林蔭道,據說他的名字也跟這條道有關係,母親生他的時候老是夢見這條道,生的時候又是秋天,路邊的楓樹都黃了,於是就給他起名叫道楓。

  故事就從這條林蔭道開始了……

  那天他從公司回梓園,在路口又下了車。已經是初夏了,林蔭道一片鬱鬱蔥蔥,走在裡面微風拂面,很舒服。他雙手插在褲袋,不緊不慢地走著,又點了支煙,優雅地吐著煙霧,什麼都沒想,好像什麼又都在想。難道一直就這麼走下去嗎?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想停止,又找不到藉口。他很清楚自己在等著什麼,又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一次偶遇?一個回眸?一個遠去的背影?

  林蔭道的一個拐彎處有一個不是很起眼的缺口。他停住了。幾年前,一個黑衣蒙面女子就是消失在這個缺口,撥開草叢,還依稀可辨一條窄窄的小徑掩映在其中,小徑一直延伸進前面的密林,他試著走過去,密林過去是一個池塘,繞過池塘再穿過一條小道就到了林蔭道的路口。顯然,是那個女子發現這條通往梓園的捷徑的。可是自從那次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條捷徑很快就被荒草掩蓋。幾年過去了,每次經過這裡,他總要駐足觀望,期待奇跡再次發生。今天他又站在這裡,抽著煙,想著那個驚慌的背影,無所適從。他一直記得和那女子面對面碰見時的情景,她一身黑衣,一頭青絲,風吹動著她的劉海,露出白得驚人的飽滿的額頭,可臉是被一條紫色紗巾蒙著的,襯出紗巾上方的那雙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

  老天,他遊走大半個世界,見過的美女也不少了,中國的外國的,性感的古典的,清純的成熟的,什麼樣的美人兒沒見過,可從沒見過有人長著那樣一雙撼人心魄的眼睛,深邃空靈,仿佛是茫茫宇宙最遠的一顆星辰,讓你可以看到她的光芒,卻無法觸及。多少次,他在夢裡想努力地去看清那雙眼睛,卻總也看不清,一走近她,她就消失,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他是多麼期待能和那雙眼睛在現實中重逢,哪怕再讓他多看一眼也好啊!現在他長久地滯留梓園,其實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女子,雖然希望渺茫,但總不願意放棄這份希望。

  回到梓園,一進門,就看見沈牧文端坐在客廳裡等候他。「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牧文站起身,滿臉不高興,「別忘了我可是來給你送畫的……」

  「畫呢?」他一句道歉也沒有,只問他的畫。前陣子他把辛苦完成的一幅畫送到牧文的畫廊裡裱畫框。牧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在瑞士認識的,本身也是個商人,卻也很喜歡畫,自己乾脆還開了個畫廊,兩人興趣相投,很快就成為至交。相熟這麼多年,兩人說話也隨便,牧文經常來梓園,來去自由,就跟自己家裡一樣。

  「你看你,只問你的畫。」牧文抱怨道。臉上卻洋溢著笑容。他戴著副眼鏡,一身書卷氣,很斯文,根本就不像個商人。這一點跟朱道楓很相似。

  「我當然要問我的畫,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幅畫花了我三年時間。」朱道楓脫去外衣,一個傭人連忙接過去,另一個傭人已經端上茶水了。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又問了句,「畫在哪?」

  「在那兒呢。」牧文指了指壁爐那邊。

  朱道楓喝口茶,走過去,仔細端詳起那幅畫來。

  「嗯,不錯,裱得很好。」他很滿意。

  「那是,誰不知道你的要求高啊,我可是盯著手下人做的。」牧文說。

  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畫中是一個年輕女子,霧一樣的眼睛,憂鬱地注視著前方,她一隻手按著頭,可能是不讓風吹亂她的秀髮,一隻手提著黑色裙角,身後的背景是一條長長的鋪滿落葉的林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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