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停屍房的哭聲 | 上頁 下頁
一三


  三年後。

  已經是一九九七年了,我在火葬場眨眼工夫待了三個年頭。這一年我剛好滿二十歲。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又迅速地變化著,比如我的棲身之地火葬場,這裡已經不叫火葬場了,改叫殯儀館。政府部門為了全面提倡火葬,淨化社會風氣,節約用地,已經在全市禁止土葬和私設靈堂,並且斥鉅資將原來的火葬場改建成現在的殯儀館,於是我們就有了新的辦公樓,現代化的火化設施,禮儀廳、停屍房和骨灰存放室等等,還在周圍建了綠化帶,蓋了職工家屬樓。仿佛是一夜之間,這裡熱鬧起來,川流不息,遇到高峰期,到這來舉行葬禮火化遺體還得提前預約,就跟預約酒店房間和餐廳位子一樣。這撥剛走,那撥又來,整天哭的哭,喊的喊,簡直比集市還熱鬧。

  這熱鬧絲毫沒影響我。但是影響到了師傅。因為實在忙不過來,停屍房又招了兩個學徒,都是孤兒,有正常生活和家庭的不會到這來謀生,師傅不太喜歡這兩個學徒,嫌他們太鬧,幹活的時候嘰嘰喳喳,沒有一刻安靜,師傅經常罵他們:「你們不怕吵到人,就不怕吵到鬼嗎?」

  可不管怎麼罵,停屍房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兩個小學徒還是說笑聲不斷,甚至一邊幹活還一邊唱歌,流行什麼唱什麼,師傅的臉更加陰鬱。

  「幼幼,別在這幹了,換個地方,這裡已經不屬於你。」兩年前的一天毛師傅突然要我離開停屍房。也沒有說理由,直接把我從停屍房「趕」了出去。

  「是時候要你出去了,該面對的你遲早得面對。」師傅又只撂下一句話。

  隨後我就被安排在館長辦公室當秘書,不僅是秘書,我還有一個身份是個作家。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這座城市裡,我的名字如雷貫耳。大概是兩年前,我就開始在報紙上連載小說,一炮走紅,連載的兩部小說都先後由出版社出版,銷售一空,我的第三部小說《雙面人》問世後沒有連載,而是直接出版,小說不到半年就再版了三次,到現在已經是第四版,據說也快賣完了。最開始,我很害怕,不知道怎麼應對突如其來的關注。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關注。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臉。那陣子,報社、出版社要見我,媒體要採訪我,讀者想看我,繁羽快被逼瘋,因為小說是由她代我簽訂出版合約的,出版社整天給她打電話,約她見面,請她吃飯,無論她怎麼說服我,我就是拒不露面。

  「你為什麼不肯出來?難道你想跟那些屍體打一輩子交道嗎?」每次她總這麼說我。

  「你幫我出面一樣的啊,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處。」每次我都這麼搪塞。

  後來的事情就是順理成章了,繁羽成了我的代言人,無論是跟出版社談合約,還是面對媒體接受採訪,或者是參加讀者見面會,甚至是到北京領獎,她都代替我出席,而且身份就是水猶寒——《雙面人》的作者。在公眾面前,她就是水猶寒,一個相貌普通性格靦腆卻才華橫溢的女作家。漸漸的,她也就習慣了這個身份,也不怎麼跟我抱怨了。毫無疑問,她的生活也因為這個不屬於她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贏得了鮮花掌聲,而且在我的資助下買了房子,很快就要跟男朋友舉行婚禮。她成了公眾人物。她很滿意現狀,我也很滿意。

  說實話,我是感激她的,包括她的父親毛師傅,如果不是他們父女倆,我可能活不到現在,至少不會走出地下室,完整地活到現在。所以我非常信任她,不僅大小事務交由她處理,就連銀行戶頭都是由她管理的,我現在已經有很多錢了,稿費、版稅源源不斷地流入我的帳戶,我也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很少問。繁羽為這總說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什麼都不關心,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知道我心裡埋藏了秘密。她很想知道。但我沒有告訴她,我什麼都可以給她,什麼都可以和她共用,我的名、我的利、我的身份,唯獨我心裡的秘密不能告訴她。無論她平常怎麼開導我,我就是不開口,我越不說她就越想知道,後來我生氣了,告誡她如果再這樣,一切都將結束!其實我是嚇唬她的,卻真把她嚇著了,再也不敢多問什麼,看得出來,她很在乎她的「身份」和已經擁有的一切。但是她真正被嚇得夠嗆的卻不是這次,而是因為一個叫秦川的人。

  秦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是這座城市裡一家大報的記者,很喜歡我的書,尤其是《雙面人》,他先是給我寫信,對於讀者的信我通常很少回,但是他的信我回了。說不清為什麼,他的文字很吸引人,並沒有太多讚美豔羨之詞,篇幅很短,寥寥幾句話就很尖銳地表達了他對小說的見解和對我本人的猜測。他的第一封信我就印象很深刻,裡面有句話著實讓我受驚不小,他說,感覺你就是個雙面人,生活中你肯定帶著面具,你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在書裡已經聞到了你詭異的氣息。

  後來他就提出要採訪我,我在信裡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把這事交給了繁羽,反正接受媒體採訪是她的事。誰知她跟秦川見了面後只幾句話就被識破身份。我問怎麼會這麼快呢,繁羽說,我哪知道啊,這個人好厲害的。人長得蠻帥,可眼神像刀子,他只問了我幾個問題就翻臉了,拍屁股走人。這還不算,幾天後,繁羽急匆匆地來殯儀館找我,說秦川給她打了電話了,要她轉告小說的原作者,別想蒙他,如果不見面,他就將這件事公佈於眾。我聽了很煩躁,惱火地說:「他這人真是奇怪,為什麼一定要見面,見不見面是我的自由!」

  「你去見見他吧,他可是名記,一呼百應……」

  「你這麼擔心幹什麼?」我看著焦急萬分的繁羽忽然說,「就算他說出去,對你也沒什麼損失吧,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有什麼好擔心的。」

  繁羽不說話了,表情黯淡下來,我知道她擔心什麼,不是擔心這件事被捅出去,而是擔心被捅出去後她將可能失去現有的一切。說實話,我感覺她變了很多,這種變化源於她的內心,是潛移默化的。她沒以前單純了,無論是說話做事還是穿著打扮,都跟以前判若兩人。她買了房子,據說馬上還要買車子,她對相戀多年的男友好像也越來越不滿,嫌他沒本事,掙不到錢。她很熱衷於出席各種各樣的公眾活動,報紙上、電視裡經常出現她接受採訪時的談話,那些談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有一次在電視上主持人問她:「你的小說寫得這麼好,文字相當有功底,是不是從小接受父母的薰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算是書香世家了,從小我就看很多的書,我九歲就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教授?書香世家?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說這些話的是繁羽。名利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啊!

  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讓我意識到,這件事可能要到此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我也是看報紙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猶寒日前出席一個讀者見面會,竟然遲到兩個多小時,被記者追問為什麼遲到,她的解釋是換衣服化妝去了。我扔掉報紙,在電話裡大罵:「你這是在幹什麼,你以為你是明星嗎?別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面對公眾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譽,也別毀了我的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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