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停屍房的哭聲 | 上頁 下頁


  毛師傅從未講過他為什麼知道我會來火葬場,我也從未提起過,覺得沒什麼好問的,這是我的命運,是我的我就必須承受。我沒地方住,火葬場就安排我住地下室,地兒倒是很大,是堆雜物和棺材用的,大半個地下室都堆著棺材,看上去有點陰森。毛師傅幫我收拾了一塊空地,架了張床,就算是我的臥室了,前後左右都是棺材,剛開始有點不習慣,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來自己的行李和換洗衣服,沒地方放,就放棺材裡,蠻好,多少東西都放得下。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麼大一間臥室,還一個人住呢,跟從前住的低矮擁擠的棚屋比起來簡直是奢侈!

  只是地下室很潮濕,特別是陰雨天時感覺被子都擠得出水,睡在上面很受罪,沒辦法,有時候我乾脆爬到旁邊堆著的棺材裡睡覺,剛好睡下一個人,又乾淨又溫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裡面甚至還能聞到樹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安全,因為製作棺材時使用了特殊工藝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螞蟻之類的髒物爬進來,更不用擔心會被人類傷害。我將那些活動著的人通稱為「人類」,我跟他們不是同類,雖然我也是活動著的,但也僅僅是活動著的,因為我所有的活動範圍都在停屍房,白天跟著毛師傅學料理死人,給死人抹澡,給死人化妝,晚上又爬進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覺上我跟那些躺著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個從地窖裡爬出來的鬼。

  「這孩子真是怪,比毛師傅還怪……」火葬場的叔叔阿姨都這麼說。

  我能理解,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個怪物,有張連鬼都不如的臉,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麼說話,坐著不動的時候,或者我躺在棺材裡的時候,我真的就像個鬼,白天人怕,晚上連鬼都怕。這樣也好,不會有誰來打攪我,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處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周圍有點「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精神壓抑出現的幻覺,晚上躺在棺材裡的時候,半夢半醒間我總聽到周圍有人「說話」,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在竊竊私語,有時候還有笑聲、嘆息聲、嗚咽聲、腳步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嘈雜鬧騰,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靜聽,又聽不到具體在說什麼,爬起來看,又什麼都看不到,很是怪異。

  有一天晚上剛熄燈躺下,還沒合上眼就聽到有人在唱歌,確切地說,是在哼歌,調子很熟,再仔細一聽,聽出來了,是姐姐以前經常唱的一首鄧麗君的老歌《月朦朧鳥朦朧》,一聽到這調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淚水順著眼角淌下,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幼幼,幼幼……」

  感覺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卻清晰地聽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來,沒人應。

  「幼幼,帶他來見我,帶他來見我……」

  淒涼哀怨的呼喊就在這寂靜的黑夜盤旋,沒有具體的方位,像是飄著的,遊來蕩去,我哭了起來,知道是姐姐來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聽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帶他來見我,幼幼,一定要帶他來見我……」

  我流淚到天亮。不知道是睡著流的淚,還是醒著流的。

  毛師傅早上來上班,那雙能穿透世間萬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臉上掃了好一會,也沒吭聲,幹活的時候我給他打下手,他一邊給屍體上妝一邊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還有留戀,活著的人還留在這,老來打攪,是不是也要人家陪著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來,該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師傅……」我茫然地看著他。

  「幼幼,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還在這個世界,該放下的就放下,別老記在心裡,老記著去了的人也回不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毛師傅並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

  「來,你自己動手試試。」毛師傅把工具交給我,要我給屍體上妝。這是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面容姣好,是車禍死的,撞斷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內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臉比其他的屍體都要白,慘白,聽說過幾天她就要結婚了,婚禮成葬禮,真是可惜。我拿著給屍體上妝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給她的嘴唇上色。」毛師傅在一旁指導。

  「為什麼先上嘴唇呢?」

  「沒看到她有怨氣嗎?嘴唇張著,有話要說,」毛師傅平靜地站在一旁,指點道,「豔一點,化成新娘妝,她心裡的怨氣就會少點……」

  「哦,知道了。」我按師傅的吩咐把最鮮豔的顏色塗到了屍體嘴唇上,又給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別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時候師傅又說,「打紅一點,要喜慶,越紅越喜慶,一喜慶她就會歡喜,以為是在參加婚禮,到了下面她才會安息。」

  我照師傅的話做了。

  收拾好這具屍體,毛師傅又推來另一具,「幼幼,活著的人其實跟這些躺著的人一樣,心裡不要有太多怨氣,你就是怨氣太重,怨氣一重陰氣就重,就會招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糾纏你……」毛師傅邊幹活邊在勸慰我,「放下你心裡的怨恨吧,否則你早晚都得跟他們一樣躺在這,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你躺在這也無濟於事,走了的人怎麼也不會回來了,好好活著,別再睡在棺材裡了……」

  我震驚地抬起頭,他怎麼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裡?

  「那不是你該睡的地方。」毛師傅只撂下這句話。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進了棺材,沒辦法,已經習慣了。而且我還有個習慣是別人不知道的,我喜歡跟屍體說話。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爬出棺材來到停屍房,也不開燈,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屍體,研究他們的死因,看他們的臉和身體,跟他們說話。他們雖然未必聽得懂,也不會發表看法,但他們不會給我傷害,我說什麼他們都靜靜地「聆聽」,久而久之,我就喜歡上了這種溝通。

  但這個習慣還是被人發現了!

  記得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進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進水,不知道那些水從哪裡冒出來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連棺材都飄起來了。我沒法睡,只好一個人出來又跟停屍房那些躺著的「人」說話。白天又推進兩個「人」,我始終認為他們不是屍體,是躺著的「人」,他們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過睡著了說不了話而已。

  白天推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四十多歲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頭,是病死的。明天他們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為他們難過。我走到那個女的跟前,揭開白布,又點根蠟燭,坐到她身旁跟她說起話來。可能是病了很長時間,那女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窩陷進去很深,睫毛很長,想像她健康的時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張的,跟我見過的很多屍體一樣,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沒說出來,她想說什麼呢?想說她是多麼留戀這個世界,想說如果活下去,她會跟普通人一樣結婚生子,會生活得很幸福,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你不必難過,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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