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停屍房的哭聲 | 上頁 下頁


  我家就是個典型,父親給人開車,掙不了幾個錢,母親在學校食堂裡燒飯,更賺不到什麼錢,加上我們家是從外地遷過來的,沒背景,當然只能住在寂寞落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當然是跟梧桐有關,我記得很清楚,巷子裡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裡就有兩棵,每年春天,幾場春雨一落,滿院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而且貧窮或者落後對於天真的小孩子來說是沒有什麼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歡那條巷子,在繁華的鬧市獨處一角,進去幽深僻靜,出來卻是車水馬龍,一到放學就是我和小夥伴們遊戲捉迷藏的天堂,後來我雖然搬過很多地方,什麼樣的角落都待過,最難忘的還是梧桐巷。

  而反過來說,再破敗的地方也能長出百合花,再尋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我的姐姐谷靜蘭毫無疑問就是一朵盛開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歡穿白色衣服,唱鄧麗君的歌,跳古典舞,畫水彩畫,美麗純潔,清新淡雅,絕對是這條巷子裡最美麗的一道風景,每天上學或者放學,姐姐騎著自行車穿過巷子,鈴鐺一響,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張望,穿著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陣風似的從人們的面前飛過,長髮飄飄,裙角飛揚。

  「這靜丫頭是越長越水靈了!」巷子裡賣冰棍的四阿婆總是這麼說。

  「是啊,是越長越好看了。」在巷口擺水果攤的黑皮他媽也說。

  「不過啊,姑娘伢們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幾次都說,「太漂亮了帶不來福,只會帶來禍……」

  四阿婆的話不幸言中!

  谷靜蘭,我的姐姐,在她短暫的生命旅程中,給她帶來無限煩擾的正是她驚世駭俗的美麗,在我有限的記憶裡,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因為她實在是太美了!一切用來形容美麗的詞語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表達她的美。

  如果你近距離地看她,簡直不能直視,她的美撼人心魄,別說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會心曠神怡。我就喜歡看她,欣賞她。雖然是姐妹,沒她生得美,但我一點也不嫉妒,心裡反而洋溢著幸福。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我很幸福。

  只是因為容貌太過出眾,姐姐的學習和生活總是被打攪,到哪裡都被人追蹤,特別是她十六歲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放學,總是有很多的男生等候在校門口,有本校的,也有鄰校的,她不理他們,自顧走,他們就或遠或近地跟著,極大地威脅到了她的安全。也正是出於安全考慮,父親從她高一開始就用車接送她上學,當然不是自己的車,是老闆的車。父親的老闆很有錢,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首富,我沒去過他家,聽姐姐說,那戶人家的房子大到可以住下我們整條梧桐巷的人,雖然有點誇張,但可以想像他們是多麼的有錢。父親是他們家眾多司機中的一個,因為技術好,開始是給老闆開,後來又給少東家開,也就是老闆的兒子。我沒見過這個人,至少沒有面對面見過,姐姐起先也沒見過,因為父親總是很早就把她送到學校,很晚了,送完老闆的兒子再去學校接她放學。

  意外發生在一九九〇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下著雨,父親剛到學校接到姐姐,車開到半路上老闆的兒子Call他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要他馬上趕回梓園接他去飯店見一個客戶。梓園就是老闆的住處,在城市的最東邊。可是姐姐已經在車上了,外面又在下雨,姐姐沒帶傘,如果半路下去肯定會淋濕,愛女心切的父親當然捨不得她下車,只好冒著挨駡的危險載著姐姐去了梓園。結果老闆的兒子見了姐姐後並沒有不高興,反而很興奮,還留姐姐跟他在酒店一起吃了飯才要父親送回家。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尋常,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可是父親後來卻為他載著姐姐去梓園的舉動痛不欲生,他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考慮後果,為什麼不讓姐姐半路下車,為什麼要讓老闆的兒子見到她,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把自己推向了悔恨的深淵。

  老闆的兒子看上了姐姐!

  從此姐姐的噩運降臨,我們家的噩運也降臨。老闆的兒子仗著自己的權勢千方百計接近姐姐,不僅每天派專車接送她,還請她吃飯,帶她看電影,送漂亮衣服,甚至是跳舞。父親很擔憂,委婉地跟老闆的兒子說,女兒還是學生,不能去那種地方,也不適合穿那麼華貴的衣服。她要好好地讀書。

  「可以啊,如果想讀書,我可以送她出國去讀。」老闆的兒子回答得很輕鬆。

  沒辦法,為了保護女兒,父親只好跟老闆辭工。老闆可能不知內情,還熱情挽留。但老闆的兒子卻爽快地答應了父親的請辭,還一下給了他半年的薪水,說是給靜靜買東西。父親沒要,只拿了一個月的薪水就走了。他走得很輕鬆,以為什麼都結束了,不會再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卻不知道厄運一旦盯上你是不會輕易退卻的。

  不久,父親憑藉熟練的技術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機關單位開大巴車,專門接送職工上下班的,雖然薪水低多了,卻很輕鬆,至少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女兒遭不測。可是善良的父親不知道,他辭工後,更方便了老闆的兒子糾纏姐姐,他不僅一如既往地派車接送姐姐,還經常在課堂上把姐姐帶走。姐姐是個性格軟弱的人,這也是她的弱點,老闆的兒子也正是抓住了這個弱點,對姐姐的企圖越來越明顯。

  我曾經在巷口碰見過老闆的兒子,他當時坐在車裡,看不清臉,那輛車子卻吸引了我,寶藍色的,停在破敗灰暗的巷口真是很耀眼。老谷家大閨女被一個有錢人看上了!流言飛語像場瘟疫,在狹隘貧窮的巷子裡迅速地傳播開來,可憐的姐姐承受不住這壓力,臉上再也沒了純真笑容,成績也一落千丈,期末考試時竟有四門不及格。

  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好直接去找老闆,求他管管自己的兒子,說姐姐出身寒門,配不上他尊貴的兒子。這招很管用,老闆的兒子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來找姐姐的麻煩,據說是被老闆弄出國了。我家裡人那個高興啊,比過節還熱鬧,歡聲笑語再次來到了這個清貧的家。姐姐又開始笑了,她天真地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美好單純,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轉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去學校找姐姐,她正準備元旦文藝匯演,我是去看她排練的。姐姐的節目自然又是舞蹈,我看著她美好的身段燕子般地在排練廳裡飛來飛去,心裡又有了那種甜蜜的幸福。排練結束後,我們手拉手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吃的,我要了一袋怪味豆,姐姐要了一瓶優酪乳,我們剛轉過身,從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幾個人,戴著清一色的墨鏡,跟電視裡演的黑社會一模一樣,他們攔在我們面前,其中一個問道:「誰是谷靜蘭?」

  毫無疑問,姐姐被他們帶走了,她跨上那輛車的時候忽然對我喊,「幼幼,快去叫爸爸……」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就往家跑,那條路是漫長的,感覺比我的一生還漫長,我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跨越一生,就如我無法救我可憐的姐姐一樣。

  就像是命運惡意的安排,父親不在家,他們單位組織職工到鄰市旅遊,父親是大巴司機,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都不會回來。我瘋了,又跑到母親的學校,母親當時正在淘米準備學生的晚飯,一聽到姐姐被帶走了,丟下鍋子就跑。我和母親都沒有去過梓園,只好打輛車去,的士司機狗眼看人低,見母親系著髒兮兮的圍裙上他的車很不高興,一聽說我們要去梓園,竟然笑起來,說:「那地方哪是你們去的,就是我,車子也不能開進去。」

  「你廢話少說,我們又不是不給車錢!」母親憤怒了,她很少說這麼重的話。

  「好,好,我帶你們去,可我只能停在路口哦,裡面我是進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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