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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想跟你談談。」他深吸一口氣,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上這來談,你有病啊!」

  「這很好啊,吹吹冷風,大家都冷靜點。」說著他就打開車門下了車,又繞過來幫我打開車門。

  我們沿著山路往嶽麓山上走,因為人們都趕去看電視節了,山上人跡罕至,走到半山腰也只零星地碰見幾個人。山上風很大,我穿得本來就不多,凍得抱住雙臂直哆嗦。耿墨池走在前面,他是不會冷的,又是風衣又是毛衫,還圍了條圍巾。可是我感覺他的步履好像很艱難,腳步沉重,顯得心事重重,風將他的風衣下擺卷得老高,圍巾也在風中翻飛,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孤獨卻清晰地寫在他的背影上。

  我看著眼前的背影,心情突然就黯淡下來,我知道,這個男人的影子是走不出我的生命了。

  「一直就想帶你來這談談心,聽說過幾天你要去新疆,怕你走了再也沒機會,就臨時決定上這來……」當到達山頂的時候,他神色肅穆地跟我說,「我是很真誠地想跟你談談的,那天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好幾天睡不著覺……」

  「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你說得對,我是存心的……我就是因為不甘心才想要你記住我的,我怎麼會甘心呢,辛辛苦苦愛一場,到頭來什麼都沒得到,一想到只要我一死,你就會立即找別的男人鬼混,不,我還沒死呢,你就找了,你說我怎麼甘心?」耿墨池目光深邃地望著前方,風吹動著他的頭髮,風動,人不動,他站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失敗過,也許我擁有的東西太多,一旦離開這個世界上帝就要剝奪我的一切,我極力想要抓住什麼,可是能抓住什麼呢,除了你,我還能抓住什麼?」他把目光投向我,眼中一片灰暗,比頭頂的天空還灰暗。

  「這有意義嗎?」我把頭扭到另一邊,不想看他。山腳下是被狂風卷得呼嘯嗚咽的山林,山林那邊是霧濛濛的城市,城市的上空烏雲壓頂,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對你是沒有什麼意義,對我,就是全部的意義!」耿墨池極力想要表達著什麼,聲音突然變得軟弱無力,像一個溺水者在尋找救命的稻草,「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我原來疏忽了這一點,一直以為我可以很好地駕馭這場感情駕馭你,就像彈鋼琴一樣,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結果呢,我沒駕馭你,自己反被這場感情牽制得寸步難行,我原想就此放棄算了,可是我放不下,我的病在一天天惡化,越接近死亡就越心急如焚,我不是怕死,是覺得就這麼死去實在太……」他頓了頓,輕咳一聲說,「所以我很想在最後的時刻抓住你的心,讓你在我離去後思念我惦記我,惟有如此我在另一個世界才會覺得稍稍安心些,我什麼都帶不走的,金錢、名譽、財產、乃至我的鋼琴,通通都帶不走,我唯一可以帶走也是只想帶走的就是你的心和你對我的愛……」

  耿墨池走到我身後,從後面擁住我,把頭放在我零亂的髮絲間。「可是你總是不懂我,你一直以為我是玩弄你的感情,我不否認最初跟你在一起是抱著遊戲的態度,你難道不也是嗎?我們都在演一場戲,演到現在深陷其中出不來了,戲就成了真的……」他擁住我把我一步步往前推,幾步之遙,我們的腳下就是陡峭的山壁,顯然這是一處正在施工的場地,草皮和樹木全被挖掘機挖去了,露出尖銳猙獰的石頭,可以想像如果就此跌下去會是怎樣的粉身碎骨。我的心開始發寒,耿墨池還在把我往前推,一小步一小步,我幾乎可以看到死亡之神在前方向我招手了。

  「你害怕嗎?我感覺你在抖呢……」耿墨池在後面緊緊擁住我,吻著我的耳垂,夢囈般在我耳邊呢喃,聲音陰森得像地窖裡的幽靈。「想想看,如果我們跌下去,是不是一場很完美的謝幕?很完美……沒有遺憾、沒有怨恨、一切都結束得那麼乾脆,不帶一丁點的餘孽……」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可以用釐米丈量了,我的腳尖已經觸到了山壁的邊緣。完美的謝幕?是啊,應該是很完美,只需要他稍稍用一點點力,一切就都結束了。這不正是我期望的嗎?帶著一顆寧靜滿足的心去死,遠比帶著怨恨飽受煎熬要幸福得多,而且跟自己喜歡的人死在一起,這樣的結局確實很完美。

  我平靜地說:「謝謝你……」我平靜地向身後這個男人表達謝意,很明顯,我感覺到他在我背後一震,箍在我胸前的手也開始抖。

  「我愛你,墨池,把我推下去吧,我很高興能跟你死在一塊兒,我不怪你。」我笑著落淚,閉上眼睛,等待著那最後一刻的到來。

  我感覺他的心在狂跳,呼吸變得急促而不均勻,我聽見他用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聲音說:「我……也很想跟你死在一塊兒,你真的不怕嗎?」

  我睜開眼睛,望著漫天烏雲,淡淡地說:「怕與不怕還有意義嗎?你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嗎?沒關係,我不怨你,真的……」

  他好像笑了,緊貼著我冰冷的臉,親吻著我的臉頰。

  「我是真的很愛你,很愛很愛,我做夢都想跟你在一起,」他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從未如此完整的愛過一個人,儘管我愛得很孤獨,我一直就很孤獨,沒有人懂我,連你也不懂,可是有你剛才那句話,我就知足了,我想我不能太貪心……」說著他扳過我的身子,把我拉後幾步,捧著我的臉,像審視自己的生命一樣的審視我。

  「我改變主意了,我怎麼能這麼自私呢?你說是不是?」他深清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眼眶泛紅,「記住今天的日子,我給了你重生的機會。別再怨恨我折磨你,把一切都忘了,好好開始新生活,好好活著,記不記住我都沒關係了,只要過得開心幸福,我想那會比讓你記住我更讓我欣慰……」

  那晚的明星演唱會很精彩,但我沒有去看,一個人回到莫愁居蜷在沙發裡發呆,一直坐到很晚,小四頂不住先去睡了,我也上了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繼續發呆。從嶽麓山上下來後,我的神經一直處於癱瘓狀態,我極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好像很模糊,當真的從生死邊緣下來後,人的思維確實變得很疲憊,是劫後餘生嗎?好像不是。我並沒有太多去考慮當時如果跌下去的後果,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耿墨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特別是下山時他跟我說:「我不是預謀的,只是臨時決定想要結束這一切,可是當聽到你說你愛我時,我突然又下不了手,所以,今天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也救了我……所以你不必感激我對你的仁慈,我不接受你的感激。」

  他就是這麼個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脆弱,特別是清醒的時候。這一點倒是跟我很相似,就算是明知吃了虧栽了跟頭也是臨死不屈。原來我們還真是物以類聚。

  晚上老崔給我打電話,先是對我寫的評論文章表示讚賞,然後問我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要不要再休息一陣子。我一聽就明白,他這是在旁敲側擊,催我去新疆了。在他手下幹了這麼多年,這點套路我還是摸得准的。我馬上表示沒問題了,熱情飽滿地表示明天就可趕赴新疆。老崔很滿意,連連說等我回來一定重重獎勵。我知道,這又是一句話,在他手下幹活,最好的獎勵就是不拿你說事,由著你快活,如果他因為什麼事盯上你了,你想快活那是門都沒有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趟電臺,跟老崔彙報去新疆採訪的諸多事宜,中午吃過午飯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因為那邊的天氣比這邊冷,我準備的大多是保暖用品,什麼大衣、羽絨衣、保暖內衣、毛衣毛褲、防凍霜等等,塞了滿滿兩大箱子。交代小四一些事情,又給湘北的父母打了個電話後我就拖著兩個箱子趕赴機場了。

  黃花國際機場內人來人往,我坐在候機廳邊等邊給櫻之打電話,告訴她我要去新疆了,她說我腦子有毛病,天氣這麼冷,居然往那種荒涼的地方跑。

  「工作嘛,哪能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是這樣,我說我想去夏威夷啊,去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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