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如果可以這樣愛·續 | 上頁 下頁
九一


  其實我早察覺出他的身體有恙,不僅消瘦得厲害,臉色更是黃得駭人,看上去起碼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有十歲,耿墨池雖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祁樹禮卻是連精神氣都沒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週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爾夫球,現在這些體力運動全部取消不說,連一日三餐後的散步都甚少進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和摧殘,整個人都垮掉了。我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窺視他,想像著究竟是什麼事讓他變得如此虛弱憔悴,能有什麼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回避著我,雖然同住一個社區,隔湖相望,卻很少碰面。我覺得我跟他之間蒙上了一層不明的陰影,這次我敢保證,不是我的原因。

  終於在一天午飯後,我在林蔭道碰到他,忍不住問:「Frank,你最近是怎麼了,氣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他當時正準備出門去,聽見我問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目光涼涼的,讓我的心底猛地一顫。「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的緣故……」他搪塞著,轉身又要離去。

  「Frank,」我試圖跟他深談,「我不希望你有什麼事瞞著我,現在我跟你之間應該沒什麼可以隱瞞的。」

  他很勉強地給了我一個微笑:「你多心了,我真的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謝謝!」他站在風中看著我,目光柔軟得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過去那個叱吒風雲的祁樹禮,眼前的這個人面色無光,勾著背,那麼的蒼老不堪,這就讓我可以確信,他有事。

  「考兒,遇見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

  一個禮拜後,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樹禮帶安妮回去奔喪。我也隨行。因為妹妹白葳交了個西班牙男友,這次帶回來準備訂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這位洋妹夫,一路很順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於禮節,我還是去靈堂拜祭了已經作古的祁母,畢竟死者為大,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麼久了,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但是祁樹禮會不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整個拜祭過程他都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按習俗,他應該披麻戴孝的。

  因為他是祁母唯一的兒子。

  但是他沒有。

  這時候我隱隱覺得,他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午飯他沒有跟祁家的親友吃,打過招呼,帶著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家裡笑聲不斷,我一進去,全家人都圍了過來,妹妹白葳更是抱著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則靦腆地跟我打招呼。母親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張羅出一桌的佳餚,都是我愛吃的。父親詢問我在長沙的情況,還跟祁樹禮說,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裡,祁樹禮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飯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祁樹禮帶安妮到銀湖邊上散步,我跟在他們後面。銀湖美麗依舊,只是可能是冬天的緣故,湖邊行人稀少,甚覺冷清。我望著微波蕩漾的湖面,心痛到無以復加,祁樹傑,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嗎,你到死都惦記著的小靜來了,還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還有這一天,你會捨得葬身湖底嗎?

  安妮看不到,卻很激動,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邊一棵大榕樹時,更加激動得淚流滿面,顯然她記得那棵樹。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蒼老的樹幹,猶如撫摸自己滄海桑田的心。「就是這棵樹,我跟阿傑在上面刻過字的,」她把臉貼近樹幹,好似在找尋歲月流逝的痕跡,「怎麼找不到了呢,明明刻過的,哥,你以前看著我刻的,對不對?」

  「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樹禮若有所思地說。

  安妮回過頭,眼中滿是疑惑:「包括愛和恨嗎?」

  「是。」

  「可你為什麼不能放下對你母親的恨呢?」安妮一針見血。

  祁樹禮答:「那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Frank,」我走過去看著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連小靜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對很多事情都放開些,也許不會覺得那麼累,這是你過去跟我說的。」

  祁樹禮別過臉,「你不懂,完全不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何其的慘烈,小靜也不會懂,你們都不懂!」他自言自語,掉頭就走。

  我定定地看著他走遠,孤獨的背影襯著如血殘陽在林蔭深處忽明忽暗,感覺是那麼的悲涼、倉促、無奈、留戀……仿佛是一部電影的尾聲,最後總是主人公或回頭或決然地消失在鏡頭裡,我的心猛地抽搐,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也要消失了嗎?

  祁樹禮在湖邊的一家賓館下榻。我因為要照顧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過晚飯後,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樹禮的房間商量次日的行程。

  「還是先去看看父親的墳吧,這麼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靜。」祁樹禮說。我同意他的意見,「那行,先去你父親那,然後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憊地斜靠在床頭,欣慰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懂得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我都三十好幾了,才長大啊?」我笑。

  「有的人一輩子都長不大呢,」他拍拍旁邊的枕頭,示意我坐過去,「你不知道你以前的脾氣好強,無論我說什麼,你從來就沒聽從過,那個時候的你啊,渾身帶刺,尖銳得誰都不敢靠近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只是笑。

  他起床想過來拉我,剛站起身,卻突然渾身抽搐跌坐在床上。「怎麼了,你怎麼了?」我跳起來扶住他,卻見他臉色煞白,雙手揪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得縮成一團,「藥……快去拿藥……」他伸出一隻手指向行李間,「在……在那個藍色大行李箱裡,白色的藥瓶……」

  我連滾帶爬地奔進臥室的行李間。

  「我不會離開你的,永不……」祁樹禮服藥後緩過來了,把我緊緊摟在懷裡,讓我的臉貼著他的胸口,「你聽,我的心在跳,記住,考兒,是為你在跳。」

  「Frank……」我揪著他的衣領,哭得像個孩子。

  次日起得很晚,祁樹禮不再忌諱在我面前吃藥,他沒有過多地解釋昨晚突發的狀況,只是說前陣子到醫院檢查了下,查出有膽結石,可能要開刀。「不礙事的,只是個小手術而已,」他安慰我說,「回長沙後就會動手術。」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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