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秋色連波 | 上頁 下頁
八九


  「我說的是真的,這些天我死去活來,什麼都不願意想,就想離開這裡,我痛恨這個地方,這裡的一切我都痛恨!士林……我是第一次這麼叫你吧,以後我都會這麼叫你,士林,無論我們今後以什麼身份相處,我只願意跟你在一起,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拋棄我,你不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你不會,你永遠在我看到得著的地方等著,士林,我躲不開你,也不想躲了,帶我走吧,求你。」這麼說著,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中滾落,就像乾涸的河床湧出翻滾的泉水,她終於又有了活的跡象。

  她能哭,就證明她還有感覺。

  她還知道傷心,就證明她還沒有死。

  樊疏桐放開了連波,顫抖地扶住朝夕瘦削的肩膀,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早已掏空,只剩下生命迸出的最後一星火花,照亮彼此漆黑的瞳人。天知道,他等待跟她兩心相通彼此呼應等待了多麼漫長的歲月,如今徒然面對她敞開的心扉,他緊張而惶恐,完全不知所措,他不明白,這些天來她總將自己關在房內,跟他並不多話,是什麼觸動了她,讓她徒然做出如此驚人的決定?

  樊疏桐並不知道就在剛才,朝夕推開了二樓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樊疏桐一直沒讓朝夕進入那個房間,說是堆雜物的,裡面很亂,叫她別進去。可是堆雜物的房間不至於上著鎖,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不能讓人看的呢,朝夕心有疑慮,早上起來她在書房寫離婚協議,樊疏桐可能正待在那個房間裡,聽到樓下門鈴響,於是急著下樓忘了將門鎖上。朝夕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連忙也出來看,一眼就看到了走廊盡頭那張虛掩的門,她遲疑著走過去,推開了門……

  出乎意料,房間裡並無雜亂感,而是收拾得一塵不染,只是跟整棟房子的奢華相比,這裡佈置得過於簡單而陳舊,就一張小床,一個櫃子,還有一張小書桌。可是,朝夕不可能不認得這些東西,這套老式傢俱正是從大院裡那棟房子裡搬過來的,她原來住過的那個房間被原原本本地「複製」到了這裡!

  淺米色的牆紙連花式都是一模一樣的,碎花窗簾半舊不新,很明顯也是從那邊房子裡拆過來的,清晨的陽光從窗子裡斜斜地照進來,金色的光束打在光亮的烏木地板上,顯出原木的質感,光束裡安靜地浮著低低的塵埃,似提醒著朝夕,這是在現實,而不是夢境。可是朝夕已經恍然,以為又回到了純真的孩童時代,書桌上的陶瓷筆筒和小兔子造型的鬧鐘是她用過的,她幼時玩過的糖果盒和絨布玩具也依次擺在書櫃裡,甚至她水果的床上鋪著的床單也是過去她最常用的藍格子,一切都保持著當年她離開時的樣子。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像是供氧不足,呼吸有些困難,而當她將目光投向床頭的牆上時,她緊繃的神經頃刻間就崩潰了,牆上掛著的鏡框裡竟然是她兒時的一幅畫作,兩個少年牽著一個小女孩,都是大大的笑臉,畫得很是童趣可愛,畫的左下角還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我們永遠在一起。落款,朝夕。

  連波什麼時候黯然離去的,朝夕並不知道,因為她始終背對著他,看著遠處湖面上低低盤旋的白色水鳥,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連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為了堅守對你的這份感情,我不止一次地衝破了自己的底線,而這一次,已經是最後一次,我不明白,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我,憑什麼?不就是因為我愛你嗎?我愛你,也犯了錯嗎?在這麼漫長的歲月裡,我始終捨不得放下這份卑微的愛情,可是當我決定放棄的時候,竟然只用了不到兩分鐘,這就像是一個人,無論生前如何驚天動地轟轟烈烈,死的時候也就是咽口氣而已,然後一切的喧囂都歸於平靜。連波,這麼多年我撐著一口氣沒咽,不過是對你還抱有希望,我以為我可以等得到你說出那三個字,可是現在我明白,那三個字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一顆真誠的心,你沒有那樣的心對我,那麼我所付出的或者我等待的都沒有意義,現在我終於咽了這口氣,連波,我們的愛情完了。」

  「完了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就是什麼都沒有了,我對你的期待,對你的愛,對你的留戀,通通都沒有了,你做任何解釋都挽回不了什麼,這只會徒增我對你的厭惡,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愛情都死了,再爭取又有什麼用?你走吧,不要再來看我,我真的不想見你,如果你一定要來,那麼下次見到你,我寧願摳出自己的眼睛,從今往後你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看不到你,別逼我這麼做!從十七歲我回到大院,我在你身上已經浪費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七年光陰,一個女人,沒有幾個這樣的七年可以浪費,所以我現在連多看你一眼都覺得是浪費。手續辦了以後,我們各過各的,我很高興,我終於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了那樣的包袱,我會過得很輕鬆,至少比現在輕鬆。」

  「真安靜啊,我原以為我會像當初那樣痛苦得死去活來,可是竟然這麼安靜,原來愛情的死亡跟人的死亡是一樣的,就是安靜,聽不到彼此的呼吸,僅此而已。連波,我應該感謝你,讓我明白愛情的生與死原來就是一念之間,而我竟然耗費了這麼漫長的歲月……」

  「他走了。」樊疏桐輕聲打斷她。

  「……」

  「進去吧,這裡風很大,你的傷寒才好,受不住的。」樊疏桐在她背後說。朝夕緩緩轉過身,因為背著光,她的整張臉都陷在陰影裡,只有眼睛泛出微微的光,依然沒有焦點。

  初夏已經來臨,陽光非常耀眼,還不到正午就到處氾濫著刺目的白光,照得湖區的葦叢和樹葉發著亮,空氣中有濃郁的青草的香氣。除了遠去的高速公路傳過來的汽車飛馳的聲音,周圍的一切都很安靜。安靜的像是隔絕了塵世。

  朝夕長久的凝視著他,眼中那微微的光亮漸漸彌漫成霧一樣的東西,愈發讓她的臉模糊不清,像是從某個夢境中走來,什麼都看不真切。

  她說:「好安靜。」

  樊疏桐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輕拍她的背,把她當一個剛從夢魘中掙扎著醒來的嬰孩,「別怕,有我在。」他的臉頰摩挲著她柔軟的髮絲,聲音透著化不開的潮意,「朝夕,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不是等你跟連波分手,而是等你明白我的心,我終於等到了,朝夕,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等到了?」

  ……

  半個月後,朝夕和連波正式簽字離婚。

  本來還不至於這麼快,糟就糟在那日朝夕回家去拿東西,終於被逼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她出門的時候什麼都沒帶,換洗的衣服都是樊疏桐安排秘書丁梅臨時給買的。朝夕提出離婚,雖不能說是經過深思熟慮,但也是下了一定決心的,至少她暫時不想跟連波見面,她需要冷靜,所以她必須回去拿些自己的東西出來。她特意挑白天上班的時間去,還順便叫上了寶芝,以免萬一碰到連波,不至於太尷尬。

  一進入社區,碰到相熟的鄰居,朝夕就察覺到了異樣的目光,鄰居們跟她打招呼時目光探究,欲言又止的,讓她很不舒服。看來她跟連波的事已經在社區裡傳開了,只是沒料到,事情遠比她想像的難以接受。

  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時,目瞪口呆。

  楊霞也是目瞪口呆,她正拿個拖把在拖地,見到朝夕詫異得一時忘了反應。而朝夕不可能沒有反應,因為朝夕身上穿著的正是她的睡衣,楊霞似乎剛洗過澡,頭髮還是濕的,腳上穿的竟也是朝夕的粉色緞面拖鞋!

  有那麼一瞬間,朝夕想撲過去將這女人撕碎。

  但她克制住了,雙手顫抖著捏成拳狀,深呼吸,再呼吸,然後繞過楊霞,徑直走進臥室收拾東西。可是進入臥室看到什麼?床邊放了張搖籃,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院了,正躺在搖籃中睡得香甜。大床上,淩亂地丟著些衣物,像是剛換下來的,不是她的,是楊霞的。朝夕陡然覺得一陣反胃,因為一條半舊不新的面料起球的女式內褲竟然就丟在枕邊,那也不是她的……朝夕大口吸著氣,頭暈目眩,一步都邁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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