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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葉冠語正要說什麼,門外傳來呂總管的輕叩:「董事長,我可以進來嗎?」聽聲音似乎很急。「進來吧。」葉冠語答。呂總管推門而入,拿著一個檔袋,直接放到葉冠語跟前:「剛剛送來的,您的身世有眉目了。」

  「什麼?」葉冠語一時沒反應過來。

  呂總管答:「我是說,您的親生母親有下落了。」

  組曲二:決裂

  一連數天,振亞大廈的門口,包括紫藤路的林家大宅外聚集了大批記者。林仕延的自首將整個林氏集團及其家族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振亞股票已經連續數日跌停。檢察院也已立案調查,很多在位的和退位的都被牽連其中。林仕延成為千夫指,被家族成員罵,被股東罵,被媒體罵,被民眾罵,更被妻子罵,被兒子罵……只是他在走出這一步時,就已經做好了挨駡的準備,按常規,他自首後會被公安機關收審,但考慮到他年歲已高,而且案件已過去十多年,涉及面廣,案情複雜,公安機關暫時沒有羈押他,但對他進行了詳細的筆錄,並限制他離境,準備隨時接受司法部門調查。待案件移交法院後,再進行公開審理。於是林仕延得以暫時回家,為了避開輿論的干擾,他搬到了桐城的一處私宅居住。公司的事他也不管了,都交由董事會其他高層管理。

  林希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在林仕延自首的第二天他就委託律師在《離城晚報》登載啟事,宣佈與林仕延斷絕父子關係。

  短短的一則啟事,不過數十字,徹底斬斷了父子間的最後一點親情維繫,林氏父子的恩怨也因此轟動離城,成為街頭巷尾最熱烈的談資。林希一不做二不休,啟事見報的當天又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退出林氏董事會,並辭去振亞集團總經理以及仁愛醫院副院長的職務。

  隨後,他又以個人名義宣佈即將成立一家投資管理公司,註冊資金達數千萬,全部獨資。這讓振亞集團駭然,林希雖然擔任集團總經理和仁愛醫院副院長數年,但他並沒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資金,超過五十萬的花費就要經董事長簽字,他孑然一身離開董事會,哪來這麼多錢突然開家公司?

  消息傳到林仕延耳朵裡,他倒不意外,跟人說:「我早就知道他背著我,背著公司另外在圈錢,至於通過什麼方式斂財,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給自己挖好了墳墓。」

  林仕延唯一沒法交代的是,劉燕跟他沒完。雖然劉燕整日吃齋念佛,不問世事,但父子間鬧到這個地步,她即使是個聾子也知道了。劉燕給他打電話:「姓林的,你夠狠!你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居然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要把他往死裡整,我告訴你,如果林稀有個三長兩短,我死給你看!」

  林仕延本不想再見劉燕,但又怕她真的尋短見,只得回離城去翠荷街跟她當面解釋,結果一進門,劉燕撲上前對著他就是一耳光:「你還敢來!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都說虎毒不食子,你把養子護得像個寶,卻不給親生兒子一條生路,你還是人嗎?你不是人!不是人——」

  劉燕對著林仕延又踢又打,林仕延也不還手,反問她一句:「林希是我的親生兒子嗎?」

  一句話就讓劉燕停止發瘋。

  她披頭散髮,臉色白得像紙,人也單薄得像張紙,瘦得連顴骨都突出來了,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走。她老了,真的是老了,雖然五官仍然精緻,但眼角的皺紋和臉上密密麻麻的黃褐斑讓她跟普通的老嫗沒有區別。

  林仕延看著她這個樣子,又有幾分不忍,自顧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心平氣和地跟她說:「劉燕,你我到底夫妻一場,我們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指望父子能一如往昔?我是禽獸沒錯,否則當年不會做出那樣的糊塗事,讓奇奇去頂林希的罪,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關進瘋人院,一關就是五年。犯下的罪,早晚是要受到懲罰的,我現在就承受著懲罰,葉冠語來復仇是對我的懲罰,林希對我視如水火也是懲罰,包括你,你已經懲罰了我三十幾年,不是嗎?正如你說的,我已經半截入土了,我想清清白白地躺進去,少一點罪孽,少一點恩怨,還奇奇一個清白,也給葉家一個交代,否則……悲劇會無休無止,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到牽連和傷害,林希也只會越陷越深……」

  「我呸!偽君子!」劉燕根本聽不進去,無論林仕延的理由多麼冠冕堂皇,但涉及愛子,母性的本能讓她失去常人最基本的判斷力,她指著林仕延說,「你現在想清白了?你清白得了嗎?你想自己少下層地獄,就不惜把兒子也踹進地獄,不管他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他終歸叫了你三十年的爸爸,哪怕你對他再冷漠,他仍然叫你爸爸,從小到大,他跟我不知道哭訴了多少回,問我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那麼不待見他……他有什麼錯,他只是個孩子,大人的恩怨為什麼要強加給他?哪怕他今天變成魔鬼,也是拜你所賜!林仕延,都到這分上了,你還給我扮演你的假仁假義,你假了一輩子了,現在想真一回只怕沒那麼容易了,閻王老子都記著呢,你造的孽一筆都少不了,全記著!別的不說,奇奇的生母當年難產不就是你害死的嗎?結果呢?你救了香蘭母女,那丫頭一長大成人又害死林然,報應啊,林仕延,這都是報應啊!」

  劉燕捶胸頓足,跌坐在躺椅上失聲痛哭。四嫂連忙上來,看見林仕延在,也不好說什麼。劉燕淒厲的哭聲將沉悶的屋子攪得沸騰起來,林仕延也是眼眶濕潤,起身走到她身邊:「我承認都是報應,是我造的孽,我無話可說,如果你知道林希都做了些什麼,你會比現在更痛苦。沒錯,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我拉不回他了,只好跟他同歸於盡,否則不知道他還要禍害多少人。」

  劉燕抬眼看她,淚水流了一臉:「……同歸於盡?」

  林仕延俯看著她:「不然怎樣?」

  一個月後。

  盛夏的清水堂公館陰涼清爽,遮天蔽日的綠樹擋住了城市的熱浪,高高的院牆,精緻的飛簷,剝落的銅環大門,在斑駁的日影中無聲地吟誦著歲月的流逝,那麼近,仿佛幾十年的光陰只是彈指一揮間。

  林希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來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就覺得眼熟,是不是以前來過這?可是,他不記得什麼時候來過。文婉清挺著大肚子倚在廳堂門口沖他笑:「天這麼熱,都說了不要來。」

  「順路看看,我在桐城談筆合同。」林希一邁進大門,滿園碧綠的茉莉鋪開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怔,真的奇怪了,的確像是來過的。「你發什麼愣呢,快進來吧,屋外太陽大,我給你冰了甜瓜。」婉清招呼他。

  林希笑著走進廳堂,還是忍不住回頭打量,「我怎麼老覺得來過這裡似的,怎麼這麼眼熟……」

  「你都來了不下十來次了,當然眼熟。」

  「不是的,我第一次來這看你的時候,就覺得眼熟。」林希接過婉清遞來的甜瓜,嘗了口,「嗯,很甜!」又打量她的肚子,「才幾天不見,好像又長大了些,怎麼樣,還扛得住嗎?」

  婉清撫摸著肚子小心翼翼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覺,這孩子不老實,老在肚子裡踢我。」

  林希忙過去將靠墊給她理好:「這麼調皮,將來你管得了他嗎?」

  「不怕,他不聽話,我就揍他。」婉清笑。

  「那不行,我會心疼的。」林希俯身摸摸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眼神複雜,眼底莫名就泛起潮意,「這是上蒼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婉清,你可知道?」

  婉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林希,我總覺得你現在變了很多,跟以前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

  「是嗎?」

  「是的。」

  「人總是會變的嘛,經歷了這麼多事……」林希在婉清的旁邊坐下,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有短暫的喘息的機會,「我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蠢事,心裡的負擔很重,老爺子又不待見我,我如履薄冰居然也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婉清,你不懂的。」

  這麼說著,他的目光變得散亂,臉上有一種卸下面具後的疲憊,平日裡他必然是戴著面具的,他不能讓人看到他的內心,他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怯弱,還有迷茫。活著有多累,他一點也不感激父母給予他生命,儘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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