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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組曲三:撒旦的微笑

  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

  每年春天的梅雨期總讓人精神頹靡。

  林希站在公寓的窗前,雨細細綿綿地下著,像一張銀絲巨網,將天地間的一切盡籠其中。濕漉漉的城市,鉛雲沉沉的天空,一棟棟建築在濛濛細雨中閃爍著昏黃的燈光,明明是清晨,看起來卻像黃昏。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總是不停地做夢,夢見一片黑色的海洋,無聲起伏的黑色巨浪,帶著沉默的力量自天邊滾滾而來。他無處可逃,一點一點地被那黑暗湮沒。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灌進他的身體,侵入他的血液,他幾乎能聽到肉體腐爛的聲音,從五臟六腑到大腦,從靈魂到心,慢慢地腐爛,滲出黑色而黏稠的膿水。最後只剩一具腐爛殆盡的軀殼,浮在黑暗的海面,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恨,也沒有愛,就那麼隨波漂浮著,一直漂著……

  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六點。他從床上爬起來,試圖吃點東西,卻什麼都吃不下。一想到黑暗的夢境,他就極度地疲憊厭惡。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很多天沒有回家了,當然,那裡從來就沒有給過他「家」的感覺。那裡,還有人厭惡他。他不想看到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想看到他。隔絕在父子之間的彼此厭惡和憎恨,已經在彼此間劃下深深的溝渠,下過雨,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所以,他有好幾套公寓,離城、桐城都有。從前為了維持一個家的形象,他大多數時候是回去的,縱然外面的生活再不堪,總還有人在家裡等著他回去,他的妻子文婉清,在等他回去。可是現在,沒人等他了,連這世上最後一個他想依偎的人都拋棄了他。其實他一直就懷疑她的身份,卻從不願去證實。因為他自認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自己,她又能從他這裡拿走什麼?沒錯,他是坐擁數十億家產的富家貴公子,只不過他只有有限的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他名下的財產都屬於林氏,凡數目超過五十萬的花費,都得董事長林仕延簽字。林仕延對他的解釋是,年輕人管不住自己,創業容易,守業難,等你真正學會了用錢我再給你許可權。至於他名下30%的林氏股權,完全是空頭帳戶,因為林仕延早早就留了一手,未經他本人簽字,股權不得轉讓給任何人。即便林仕延簽了字,林氏律師團十幾個律師沒簽字,股權仍無法外流。

  騙子!從一開始林希就知道那個人在騙他,從那年無意中聽到他和伯伯在書房的談話,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個被利用的工具。但他佯裝不知,很多事情他都裝作不知,包括文婉清嫁給他的企圖,他都裝糊塗。還有葛雯,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跟他上床不會是因為喜歡他或是愛他,他從不會有那樣的奢望。愛?多麼幼稚可笑!葛雯跟那些眼裡只盯著錢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逢場作戲而已,斷沒想到她也是個被魔鬼佔據了靈魂的人。因為還有人給她更多的錢,以讓他的婚姻觸礁翻船。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某人設好的騙局。騙吧,你們都來騙吧,我什麼都沒有,你們能從我這裡騙走什麼?

  「林先生,都準備好了。」

  林氏首席律師鐘桐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手裡提著公事包。林希盯著那公事包愣了會神,那裡面裝著的,是他和文婉清的離婚協議。這才想起,約好了今天簽字。他淡淡地跟鐘桐說:「你先下樓吧,我換件衣服。」

  「是,我在車上等你。」鐘桐點頭,退出了房間。

  豪華賓士房車平穩地行駛在大街小巷,仿佛行進在無邊無際的雨簾中,車窗外的一切都那麼模糊,什麼都看不真切。

  是啊,什麼都看不真切,包括他糟糕的婚姻。

  當初娶她時是因為父命,父親希望他儘快成家,好生兒育女給外界一個家業興旺的假像。認識她時,他有女友,同居數年,但父親反對,說那女孩家裡兄弟姊妹太多,養老婆可以,怎麼能養那一大家子人。文婉清父母雙亡,一直生活在美國,由舅舅撫養大,名牌大學畢業,背景單純。當然,這都是假的。最主要的是,林希喜歡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偶然的一次驚鴻一瞥,他就怔住了,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沒有事先跟父親通氣,在美國註冊直接帶回了家。出乎意料,父親沒說什麼,表面上很客氣,但他看文婉清的眼神,總帶著那麼一絲挑釁,似乎有「看你能怎麼樣」的意味。林希不是瞎子,他只是裝瞎。

  文婉清身上有他迷戀的東西。說不清是什麼,但他肯定是有什麼。有時候他對她激情似火,有時候又冷漠似堅冰,因為他拿不准,他該怎麼對待這個女人。她的身體屬於他,她的靈魂呢?

  他一直很好奇,她把她的靈魂交給了誰。

  想過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想過是葉冠語,這一著他確實算漏了。不過也沒什麼,橫豎都是被人算計,被誰算計已經不重要了。

  兩人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面。除了鐘桐,沒有別的人在場。

  林希看著即將成為前妻的文婉清,表情平靜,簽字的時候也隨意得很,就像往常他在公司處理簽呈一樣,乾淨俐落,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倒是文婉清猶豫了下,目光始終不敢跟林希對視,默默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林希不忘提醒她:「想好了喔,是簽文婉清,還是簽李彩英,可別弄錯了。」

  文婉清的手微微抖了下。

  想了想,沒有理會他,埋頭把字簽完。

  林希微笑著說:「沒想到吧,我一半的財產居然只有這麼多,存款十八萬,房產就是翠荷街那棟即將拆遷的舊樓,再加上為數不多的股票和基金,真是寒酸得很。一定讓你很失望吧,陪我睡了這麼幾年,只拿到這麼多……」

  文婉清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秀氣的下頜輕微地在抖。林希最喜歡看她的下頜,弧線優美得不可思議。每次親吻她,必會吻她的下頜。她的五官也生得極精緻,一雙大眼盈盈如星,即便是生氣的時候,也是楚楚動人。

  此刻,林希輕佻地打量她,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撫摸。他在想,那個獲取她靈魂的人是不是也喜歡吻她的下頜。

  文婉清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只覺周身發冷,冷到了骨子裡。仿佛是整個人浸在雪地的冰水裡,血液一點點地凝固,凝固,所有的思維和感覺都在刹那間凍結,即便過上千年,也無復蘇的可能。

  落到這個地步,算是咎由自取吧。

  當初是她主動要求演的這場戲,偶然認識林希,偶然得知他的身份,想起姐姐鬱鬱而終的遭遇,她決定復仇。

  葉冠語還提醒過她:「小心入戲太深,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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