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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仿佛是天梯,舒曼感覺登上的是一條通天的路。杜長風緊擁著她漫步而上,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心裡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她好像並不擔心掉下去會怎樣,而是在想沿著這條路走上去會怎樣?向上不一定就是天堂,也許是更深的地獄。

  終於到了塔頂,首先進入的是一間好大的「玻璃房」,四面透明,金屬支架支撐的頂棚是伸縮的,湛藍的天空一覽無餘。玻璃房內設有暖氣,躺椅、音響、吧台,一應俱全。晚上在這裡聽著音樂看星星,一定很享受!玻璃門是自動感應的,緩緩打開,杜長風牽著舒曼走到了環廊上,四周均是堅固的花崗岩圍欄,讓人心裡倍覺踏實。

  而舒曼,震撼得幾乎不能直視四周。舉目遠眺,整個山林一片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直延伸到天邊。遠處是城市的樓群,襯在白色的天地間幾乎看不見,山林外廣袤的原野無邊無際,和白雪皚皚的山林連成一片,還有河流、湖泊、公路,真正是氣吞山河!蒼茫大地,居高臨下,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讓人暫時忘卻了恐高的心慌,舒曼立在原地,動也不能動,自然的力量太奇妙了,帶給你的感動足以讓你忘卻人世間的一切煩憂。

  唯一有些煞風景的是,塔樓左邊山頭過去是殯儀館,這會兒正在冒青煙,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了。而塔樓右邊的山丘上,則是整齊排列蔚為壯觀的墓地,也蓋上了厚厚的積雪,生生死死,就在這天地間無聲地演繹,無法讓人不動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著,因為林然就葬在那裡。雖然距離遙遠,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她。

  「想像過飛翔的感覺嗎?」

  杜長風站在她的身後,從後面擁住了她。

  「飛翔的後果,就是墜落,不是嗎?」

  「是,是墜落,但那種自由飛翔的感覺還是讓人嚮往,」杜長風感覺她在風中發抖,拉開大衣,將她整個地裹在他的懷裡,而他的聲音,也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外,「記不起有多少個白天黑夜,我站在這塔樓上眺望遠方,眼睜睜地看著鳥兒們飛翔,卻無能為力……很多時候,我想在這站到地老天荒,因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與那些瘋子為伴。雖然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們不記得從前,也不去想未來,但我記得,一閉上眼睛,血淋淋的從前,就浮了上來……」

  「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舒曼終於問到這個問題。

  葉冠語早上出門的時候,但見街上白雪皚皚,心裡莫名變得惆悵,又是一個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開會,討論將公司總部遷往離城的諸多事宜。按理他應該很興奮,新的總部大廈就坐落在林氏振亞大廈的馬路對面,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狀態,臉也繃得緊緊的,讓屬下們忐忑不已,說話非常小心。

  散會後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抽煙。

  桌上有個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乾乾淨淨,坐在一片野菊花地裡笑得非常燦爛。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沒有人知道,在那樣黑暗的日子裡,這個夢於他而言是何其的彌足珍貴。那時候他帶著母親借住在公館,邊給母親治病邊謀算著繼續打官司,為此他還專門鑽研法律,買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時間就研究。可是,有時候他也在想,即便能復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還擁有什麼?二十幾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再也沒有了希望,徹底地墜入深淵,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他以為他這一生終將在黑暗中度過。除了母親,他以為這世上再無他值得留戀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刹那間改變……

  離城的舊宅要賣掉,他原本是去清理東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決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當時冠青已經去世四年了,林老頭子也已經回國定居,犯下這樣的滔天大罪,他還敢回來?紫藤路位於離城的南端,跟另一條路桃李街呈「7」字形連接在一起,雖然在離城生活多年,他卻很少去這兩條街,因為這街上住著的都是非富即貴,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隸家則住在桃李街,兩家人都是那附近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隱在紫藤路的綠樹叢中,葉冠語當時徘徊在門口,透過鏤花的鐵門,他看見一個少女站在院子裡的香樟樹下,十五六歲的樣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淚。那少女穿了件鵝黃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筆直,低著頭的神態真是好看極了,長髮分兩邊紮著垂在胸前,樹上的落葉隨風輕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腳下也是厚厚的一層落葉,夕陽斜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迷人的金色,風吹動著她的裙擺,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畫面美得讓人窒息。

  葉冠語就是那一刻才體會到,什麼是窒息。

  不久,屋內走出一個年輕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見,他又瘦了許多,更顯得他長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氣質讓他是那麼的超凡脫俗。聽說四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氣是越來越大了,報紙上經常見到他的訪問。葉冠語每看到他的報導,總是快速地翻過報紙,這並不意味著他在回避。相反,他關注著林家每一個人的動態,當然也關注著林然,但對林然的關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裡不同,他並不願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從屋內走出來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動得渾身戰慄,心中的網千結萬結,糾纏不清,竟不敢直視他。四年前那個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樹下的哭聲,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塵往事呼嘯而過,一個轉身,從此天涯。

  葉冠語屏住呼吸,唯恐林然發現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樹下的秋千上,慵懶地蹺起腿,問那少女:「想明白了沒,知道自己為什麼沒彈好嗎?」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點點頭。

  「那你說說看,怎麼沒彈好?」林然聲色俱厲,眼神卻很溫柔,飄飄忽忽地落在她的臉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賞。

  少女回答:「我,我開小差了。」

  「開小差?開什麼小差?說!」

  「我想去看《滾滾紅塵》,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學約好了去看……」

  林然聞言想笑,又克制自己不笑,道:「哪個同學約你啊,男的還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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