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長夢留痕 | 上頁 下頁
六一


  近幾年來,杜長風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他每每會朋友都是邀到山莊裡來,呼朋喚友,聚會喝酒,時間倒也不難打發。而來山莊的人多是文藝界的名流,杜長風看似交遊甚廣,實則很挑剔,不是誰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獨行,有時候甚至是傲慢無禮,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緣,杜長風不會隨意邀請對方來山莊,如果是朋友帶來,第一次處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機會來。因此山莊來來往往的都是幾個熟人,韋明倫更是差不多把半個家都安在這了,只要杜長風在山莊裡,就不會給他獨處的機會,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長風很喜歡朋友們來「打攪」,這會讓他忽略這是關瘋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個「瘋子」,他害怕靜下來,一靜,就會胡思亂想。

  過去的,未來的,他一概都不願去想。

  一點點都不行。

  關於取消演出的事,韋明倫很惱火,打電話跟他溝通,總是關機。於是韋明倫搬出了舒曼,一個電話打到山莊,老梁接的電話,韋明倫說:「你轉告他,說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要來看他,問他見不見。」

  老梁已經在二院退休,杜長風跟他很有感情,請他到山莊當起了管家,山莊裡除了老梁,就只有一個做粗活的羅媽,非常清靜。老梁跟韋明倫很熟,聽聞有女人要來山莊見杜長風,老頭在電話裡呵呵笑:「肯定不見,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歡女人來山莊。」

  韋明倫胸有成竹:「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夢中情人。」

  老梁說:「啥女人他都不會見,他心裡只有十幾年前養的那只母鵝。」

  「大叔,是天鵝好不好,什麼母鵝……」韋明倫啼笑皆非,「不過你還真說准了,來山莊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鵝,名字叫舒曼,你告訴他就行了。」

  老梁如實把韋明倫的話轉告給杜長風,他當時正在書房作畫,一聽到舒曼的名字就擱下畫筆,發了個短信給韋明倫:「你確保她有活口回去?」

  韋明倫哈哈大笑,回了短信:「我會要老梁先把你喂飽,再送她來。」

  杜長風答覆:「那就來吧。」

  於是韋明倫把舒曼帶到了臥虎山莊,當然,他跟杜長風私下發的短信舒曼並不知情。「她終於是來了……」杜長風嘆息著,差不多是徹夜未眠。他期望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面對她,他總是很無力。

  舒曼是傍晚時候到的,簡單吃了頓晚飯,杜長風把她叫到山海居的書房談話。冬日的臥虎山莊顯得格外寂靜,後院竹林傳來此起彼伏的沙沙聲,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雨聲,風聲,伴著竹林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傍晚格外動聽。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雖然外面寒風刺骨,屋裡開著暖氣,倒是溫暖如春。四面牆,有三面牆全是書架,古香古色的深色黃梨木很顯氣派,舒曼認得那種木頭,非常稀有昂貴,父親的書架就是這黃梨木。滿室都是書墨香。正對著門的雕花窗櫺上,居然還貼著梅花圖案的剪紙,房中間擺著檀木沙發,坐墊柔軟而舒適,茶几上擱著一杯還在冒著絲絲熱氣的清茶,茶香混合著書墨香,令旅途疲憊的舒曼頓覺放鬆了許多。

  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談」的意思,自顧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麼。

  「茶都涼了。」舒曼打破沉寂,提醒他,她已經枯坐了很久。

  「涼了自己添,壺裡有開水。」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說。他穿了件藍色絨布的睡袍,坐到舒曼的對面,樣子慵懶,卻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舒曼很少見有人穿睡衣都這麼倜儻自如的。

  「話先跟你說清楚,你來玩可以,如果要提到演出的事,你立馬給我走,一分鐘也不要多留……」舒曼還沒開口,他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上次在他海棠曉月的公寓裡,他也是給她來這麼一手,讓人措手不及。舒曼瞪大眼睛想著怎麼反擊,他拿起茶几上一個電動剃鬚刀,吱吱地剃著鬍鬚,眼睛根本不朝她看,「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你走吧。」

  舒曼原本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觀,不想他竟然這麼不知好歹,她恨不得端起茶往他臉上潑去。

  這時候他已經剃好了鬍鬚,乾脆把腿放到了茶几上,厚厚的緞面拖鞋在舒曼面前放肆地擺著,甚是招搖。舒曼知道他是故意的,挑戰她的耐心。可她沒有耐心跟他耗,直直地看著他,聲如蚊蚋:「韋明倫有沒有告訴你?」

  「什麼?」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

  「也許連來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著他身後牆上的書架,輕輕抿一抿嘴,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裡不能說沒有遺憾。原先韋明倫勸我登臺我抗拒,可是當我從醫生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死期不遠後,我反而發瘋似地想登臺,今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想給自己的人生來一個完美的謝幕,用音樂為自己送行……」

  「……」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只能求你,給我這次機會,讓我死在舞臺上也好,即便我沒有資格選擇死去的方式,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

  「閉嘴!」他終於打斷舒曼的話,眉頭皺著,嘴角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眼神如兩柄閃著寒光的利刃,仿佛是先從自己的身體裡拔出來,然後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歸於盡,「我不會允許你在我面前死去,從而讓我一生來憑弔你!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他突然提高嗓門嚷道,下頜剛剛剃過的胡楂,根根凸起,仿佛隨時都會刺破皮膚冒出來。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我就是上帝,你一個人的上帝!」他也嚷道,兩道濃眉豎起,如果不是瞭解他這個人,肯定會被他這個樣子嚇倒。但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這個時候又不能跟他死杠,只能淒淒哀哀地說:「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訴我,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卻並不想就此安靜地死去,我不是張愛玲,她輝煌一生傳奇一生可以平靜地死在自己的臥室裡,可我過去所經歷的人生已經一塌糊塗,為什麼到死連最後的心願都不能實現呢?」

  「你少給我擺出這張臭臉,想我同情你?門都沒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臉上刀劈斧削般,線條生硬,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都沒有,「我還要問你呢,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犯下的錯誤不能糾正,種下的禍根無法拔除,面對一個在黑暗中窺視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我?沒錯,我是個殺人犯,可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沒辦法在他不懷好意的注視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你自己,不是嗎?就像你自己說的,你是個音樂家,沒錯,可怎麼才能證明自己是音樂家呢?僅僅是出幾張唱片,一輩子躲在角落裡不敢露面?你躲在這裡,證明得了什麼?那只會讓人們看到你的懦弱和膽怯……」

  他沉著臉,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動:「你以為我是懦弱?」

  舒曼心裡其實怕得要死,卻嘴硬:「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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