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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恩弟……

  才幾分鐘工夫,兩個水火不容的傢伙就稱兄道弟起來。

  杜長風适才稱他為「葉兄」,他當然不能失禮:「恩弟,知道我最喜歡哪首曲子嗎?」

  「梁祝。」杜長風笑答。

  「正是,我希望演出那天你能給愚兄拉首梁祝,我倒想看看你怎麼化蝶。我呢,當然不會是馬文才,我跟舒曼舉行婚禮的時候,絕對是不會經過你的墳前的,你就一個人化蝶吧,每年春暖花開時,我會攜妻兒前去拜祭,給你多燒點紙錢,讓你在陰間也能住山莊攀塔樓,如何?」

  好生歹毒的話!剛才都說放過他,現在又要他「化蝶」了。而且連妻兒都冒出來了,這個渾蛋還真是恬不知恥。

  但是杜長風忍了,因為他也是渾蛋,十幾年前,舒曼在那個月夜的香樟樹下罵他的時候,他就是渾蛋了,所以他必定比葉冠語更渾蛋。他嘴巴向上一揚,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了起來,韋明倫經常說他笑的樣子像禽獸,尤其那口白得晃眼的「狼牙」,一露出來,即便是笑著,也意味著禽獸要吃人了。這會兒,他就正「笑」著,說:

  「葉兄真是待我太好了,林然若在世,也一定感激不盡。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還真應該多燒點紙錢,不是給我燒,是給林然!當年你在法國享福的時候,他經常一個人爬到暮雲山的山頂,抱著那塊大石頭哭,據說那塊石頭上刻滿了你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沒有上去看過。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清明,也都是他到冠青的墳地去掃墓,無論他曾經有過什麼過錯,他的寬厚仁慈想必也得到了冠青的原諒。我這麼說的意思是,逝者如斯,當年的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付出了代價,即便如你所願我化了蝶,你跟舒曼白頭偕老,我可以保證你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當親人和仇人都離去的時候,你會體會到所謂的得到其實是更徹底的失去……」

  葉冠語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虛空。

  林然去山頂哭?石頭上刻滿他的名字?往事翻騰而來……那個霞光萬丈的清晨,林然站在山頂迎風而立時的孤獨身影,此時格外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眼前這個瘋子說的是沒錯,當仇視的人憑空消失了的時候,所有的痛會全部強加到你身上。林然去世五年,他背負了五年的痛,痛過之後他才發現,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林然。從來沒有。

  「你是要我原諒你嗎?」他冷笑,目光變得犀利如刺。

  杜長風搖頭:「不,我從不奢望你會原諒我,你也不可能會原諒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到時候太難過,雖然你現在很有錢,但錢財並不能給人帶來幸福,就如同仇恨不能給人帶來寬慰一樣。我絕對能體會你生活在仇恨中的每一天,該是如何的難以煎熬,所以我一定會給你做伴的,陪你玩到底,從今天開始,我要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陽光下,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愛我喜歡的人,哪怕最終會被押上刑場,我也一定是笑著的,因為我為自己的過錯煎熬了十七年,我,決定給自己自由……」

  杜長風顯然低估了葉冠語。第二天舒曼就打電話給他,正式聲明退出演出,並要求搬回她的琴。杜長風斷然拒絕,他很清楚,如果搬走了琴,他就失去了和她的一切牽絆。但是舒曼次日一大早就上門來了,陪同她一起來的,正是衣冠楚楚的葉冠語。

  舒曼領著葉冠語登門拜訪,讓杜長風大為吃驚。韋明倫頭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在公寓,意識到來者不善。

  「兩位早啊。」葉冠語還算有風度地跟他們道早安,面色冷峻,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我就不多說了,今天來是幫舒曼搬琴的,如有打攪,還請見諒。」說完,手一揮,身後的馬仔直奔向客廳的那架斯坦威古董鋼琴。

  「慢著!」杜長風當然也不是吃素的,板著臉逼視舒曼,「是你叫他來的?你退出演出也是聽了他的唆使?」見舒曼沒吭聲,他步步緊逼,眉毛皺在一起,「你要退出演出我不反對,要來搬琴也可以,但為什麼叫他來?他憑什麼?!」

  舒曼到底有點畏懼,躲躲閃閃:「你,你不肯……」

  「所以你就搬他來?」杜長風大吼。

  「你小點聲不行嗎?」葉冠語將舒曼拉到了身後,「你想她又犯病是吧?!」

  「用不著你管!這是我跟她的事,跟你沒關係!聽到沒有,沒關係!」杜長風一點就著了,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得保姆躲進了廚房。韋明倫連忙出來打圓場,將他拉到一邊:「有話好好說,不就是架琴嘛,大家可以商量……」

  「沒得商量!」杜長風跳起來,指著葉冠語說,「你給我聽清楚,馬上從我的房子裡出去,否則我就報警,沒有我杜長風點頭,誰也別想把這架琴搬走,這是我哥的琴……」

  舒曼的情緒也激動起來:「是你哥的琴,我知道,但這琴是林然留給我的,請你還給我……」

  「不行!」杜長風吼。

  「為什麼不行?你認定是我害死了林然,所以就來尋仇,你尋仇沒關係,別碰我的琴!」舒曼叫道。

  杜長風喘著氣沒吭聲,知道那天她聽到他們的談話很受刺激。

  舒曼哀憐地哽咽起來:「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是不明白,這起悲劇的受害者不只是死去的人,為什麼你們要將所有的罪都強加到我的身上?難道僅僅因為舒秦已經死了,她就能逃脫所有的罪嗎?我就應該承擔這些罪嗎?」

  舒曼的情緒已經很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葉冠語見狀連忙將她往旁邊拉,「你別說這麼多,身體要緊。」轉過頭又對杜長風說,「你就把琴給她吧,你真以為霸著一架琴她就屬於你?你不會這麼天真吧?她的身體很虛弱,如果你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就把琴還給她。」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跟你無關!」杜長風就差沒一拳揮過去。葉冠語卻不急不惱,轉過頭問舒曼:「小曼,你要不要琴啊?」舒曼當然點頭,眼淚汪汪:「杜長風,如果你不准我搬,我就死在你面前……」

  「別用『死』來要脅我!我不怕!」杜長風打斷她,額上青筋暴跳,絲毫不讓步,「你明知道我為什麼留著這架琴,你明白!可是你居然聽信他的唆使,我是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嗎?我如果要找你報仇,我會等到今天?我有十三年的機會!煎熬了十三年等到今天,我只為了一個可以面對你的契機,舒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舒曼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激烈的表情無疑觸動了她,她確實不明白,一架不屬於他的琴何以讓他反應如此激烈?葉冠語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他怕她一想明白,就會退縮,她若退縮,他就沒有進攻的機會了。他手一揮,身邊的馬仔不由分說就上前去抬琴,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並沒有阻攔,他直直地望著舒曼,眼神絞痛,幽暗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琴都抬到了門口了,他屹立不動,還是那麼直直地望著她。

  忽然,他一聲大喝:「放下!」

  那兩個抬琴的馬仔嚇一跳,條件反射地放下琴。

  舒曼也不由得惶然驚恐,只怔怔地瞧著他,他想幹什麼?該不會砸琴吧?葉冠語卻一臉平靜,他倒要看看這個瘋子到底有沒有能耐留下這架琴。

  韋明倫卻急了,伸手去拉他。杜長風甩開韋明倫,走到舒曼面前,重新注視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嘶啞著嗓音說:「既然攔不住你,彈首曲子給你聽,就當給你送行吧。你願意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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