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長夢留痕 | 上頁 下頁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當初明知道她病弱還把她往鄉下送,可能也是因為害怕她真是個弱智,那樣就太讓親戚們看笑話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親這一輩,出了不少才子佳人,個個卓有成就,有的還享譽海外,這麼優良的家族裡怎麼能出個傻子呢?舒伯蕭無論如何也不承認是遺傳基因出了問題,堅持說是妻子秦香蘭懷老三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藥喝出了問題。秦香蘭那時候身上老長一些莫名的紅疹子,又痛又癢,怎麼擦藥都不行,西藥副作用大,只好請老中醫開了中藥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來,她身上的紅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沒吃藥二沒打針。於是秦香蘭一口咬定:「這孩子是帶著毒來的!」

  這樣的孩子當然只配丟到鄉下。

  九歲時,老三才被父親接回城。她至今記得進門時,母親將她從頭到腳打量時的那眼神,極端的失望,當著她的面說,這麼個土孩子怎麼帶得出門?好在上帝保佑,這丫頭五官生得很好,一雙大眼忽閃明亮,皮膚不是寶寶霜擦出來的那種細嫩,是天生的水嫩,白裡透著淡淡的粉紅,這可是城裡長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沒有的好皮膚。這多少讓母親安慰,女孩子只要長相好,就不愁沒個好前途,至少將來嫁個好人家是不成問題的。比如母親自己,雖出身貧寒,因嫁到舒家,不也進入了上流社會,成為堂堂離城師大舒校長的夫人嗎?

  說起舒家,從老太爺那一輩開始,就是當地的名門望族,舒曼爺爺年輕的時候留過洋,民國時期在政府裡還擔任過要職,後又涉足金融,從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國成立後大部分產業充了公,或捐或贈,舒家還不止這一棟小樓。聽母親說,那時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邊街都是爺爺的。一直到現在,伯伯和兩個叔叔都還在經商,唯有父親從文,在師大任校長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顯赫的家世,農村出身的母親是怎麼嫁進來的。每問到此母親總是含糊其辭,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她和父親是自由戀愛,可能跟爺爺留過洋有關,思想很開明,並不講究門當戶對,但母親仍經常跟女兒們講,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麗質。的確,母親年輕的時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夠的資本得到父親的寵愛。從小到大,舒曼從未見父親對母親發過脾氣,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別的紀念日,父親還會送花給母親,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輕的小夫妻還恩愛。三十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母親早已褪掉了農家女的痕跡,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是典型的城裡太太派頭。

  但母親的希望最終被打破,因為老三實在是稀泥巴糊不上牆。六年,母親耗費六年的時間想讓老三轉變為城裡的孩子,甚至還專門請了禮儀老師來教,可是徒勞無功,老三即便後來看上去是個城裡孩子了,可也僅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這丫頭冥頑不化的種種陋習就顯現出來,吃沒個吃相,坐沒個坐相,怎麼看都像個野丫頭。舒家的孩子哪個不是教養極好,偏偏就老三沒規矩,比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噴出滿嘴的飯……於是本來一生無悔的母親有了生平最後悔的兩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鄉下。

  但對舒曼而言,母親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隨心所欲的天性豈是母親可以輕易改變得了的。舒曼對什麼都不在乎,整天樂呵呵的,沒心沒肺的樣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幾乎沒為什麼事情特別傷心過,天不怕地不怕,進城後第一天上學就跟同學打架,經常被同學家長和老師找上門她也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兒時的記憶中,舒曼唯一覺得不好玩的就是彈鋼琴,厭惡到難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親要她轉變成城裡孩子的第一個步驟。

  舒曼有自己的樂器,一把老舊的二胡。她很小的時候就會拉二胡了,在鄉下學的。舒曼有事沒事就會拉上兩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區,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飯的是一個腔調,「一聽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淚」,這是鄰居們說的。母親很不高興,非常厭惡舒曼拉琴,說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飯似的,沒氣質。但父親卻喜歡聽女兒拉琴,他反駁妻子:「二胡也是樂器的一種,還是民族精髓呢,怎麼就是要飯的了?」

  有父親撐腰,母親倒也沒再多說什麼,卻強迫舒曼跟姐姐學鋼琴,她說女孩子彈鋼琴很優雅,將來會有好人緣。這話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學會了彈鋼琴就能找個好對象。舒曼開始寧死不屈,就是不肯學鋼琴,母親就威脅,如果不學鋼琴,就不准拉二胡。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為其難地跟著姐姐一起學,音樂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學會了彈鋼琴,但也就是學會而已,舒曼知道她彈到咽氣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歲就學琴,誰能趕得上她?

  母親對此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她逼迫舒曼學琴無非是想讓舒曼學會城裡孩子的優雅,學成個什麼樣她從未真正在意過。可是對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樣了,當時十九歲的舒秦已經在音樂學院學習,馬上就要出國深造,培養一位一流的鋼琴家是舒家最榮耀的事情,母親樂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載了父母的期望,學琴學得很認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數時候是邊玩邊學,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彈得悅耳動聽,可到了舒曼就彈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請了那麼多老師,每一個人都沖舒曼搖頭。「沒事,教好大的就行。」母親總這麼安慰教琴的老師。

  但母親還是很懊惱,老三的鋼琴彈得亂七八糟就罷了,功課差也罷了,還經常惹禍。最後母親慪不過,乾脆將老三送進了離城唯一的女校讀寄宿,全封閉管理,讓學校的老師們好好治她。這就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女子中學,有近百年的建校歷史。整所學校無論是建築,還是環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請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藝術教育最有建樹。母親一向追求洋派,這正對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筆錢,又憑藉舒伯蕭師大校長的面子,硬是把舒曼給塞了進去。

  瑪麗女中校風極嚴,他們處罰學生的方式很特別,如果違紀,最嚴厲的懲罰就是不准回家,週末留校做義務勞動,禁止家人探視,如果屢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學了。舒曼被罰得最重的一次是連續五周不准回家,在學校林蔭道掃了近兩個月的落葉。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後幾年裡,總也免不了斷斷續續的受罰,經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沒被開除,很大程度上是礙于其父親的面子。因此中學幾年,舒曼跟家人的相處一直少得可憐,每次從學校回到家,感覺自己像客人,始終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家庭。他們談論什麼,都像跟她沒關係似的。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家人談論得最多的是林院長家的事情,林院長林仕延是父親的世交,曾擔任過離城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產業,八十年代以華僑的身份在離城投資興建了一家私營大醫院。

  舒曼當時並不太清楚舒林兩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林家有兩個兒子,都是在美國長大。林院長自己居住在美國,卻把兒子們先送回國來了,據說是為了學說中國話,剛開始都住在當律師的伯伯林維家裡,後來兄弟倆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裡有一棟舊宅。於是,林院長將他們託付給了舒伯蕭夫婦,要夫婦倆多照顧一下他的兩個兒子,所以兩家走動得很勤,林院長的兩個兒子經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經常上他們家玩。只是因為舒曼讀的是寄宿,又經常受罰回不了家,所以從來沒有碰見過他們。

  姐姐是很熱衷談論他們的,尤其喜歡談論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說一個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歡和牽掛的人就會越長越美,姐姐那個時候就很美,當然她本來就美,自從談論林然後更美了,眉飛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覺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更像只醜小鴨了。

  但是舒曼一直無緣跟姐姐眼中的這個「王子」見面。因她不久就被學校勸退,期末八門功課七門不及格,校長很委婉地跟同是校長的舒伯蕭說:「令千金除了功課,在音樂上絕對是個天才,我們目前沒有這樣的師資力量繼續教育她,還是轉去別的學校深造吧,以免耽誤孩子……」

  父親顏面掃地,舒曼被罰跪了一天的搓衣板。母親不解氣,一怒之下將她送到了更遠的桐城二中去讀書,除非寒暑假,平時不准回家。從初三到高中畢業,她被家人扔在了桐城,開始還覺得自己像被遺棄了,可是很快就樂不思蜀,桐城二中跟牢獄似的瑪麗女中比較起來堪比天堂,舒曼差不多是在那邊玩了四年才回家的,直到高考落榜。

  對於老三的落榜,家裡人一點也不意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她上榜了,那才是不合常理,所以爸媽倒也沒有特別為難她。他們權衡再三,決定讓舒曼複讀,為避免再次落榜,讓她選報藝術院校,因為藝術院校的文化課成績要求很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堂堂離城師大校長的女兒竟然考不上大學,這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舒曼的專業成績絕對是沒問題的,她會好幾樣樂器,最擅長的就是二胡。如能考到藝術院校去,多少能替舒家挽回點面子。

  但是考慮到老三的自覺性太差,母親沒有再把她送回桐城複讀,而是安排進了離城一中,準備複讀一年後來年再戰高考。一中是離城重點高中,學習壓力很大,舒曼那段時間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還要被逼著補習,母親請的家庭教師一個接一個地來,舒曼覺得她都快瘋了。她很羡慕姐姐舒秦,總是被母親帶著出門,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母親唯恐別人不知道舒家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似的。母親極少帶舒曼出門,因為老三只要跟她一出去,總要出亂子,丟她的臉。可是舒秦卻很喜歡老三,到哪都要帶著她,後來舒曼想,舒秦那麼喜歡帶著她可能是為了讓她做陪襯,因為鮮花總要綠葉襯的,老三恰好就是姐姐的綠葉。舒秦從小備受寵愛,她習慣了所有的人做她的陪襯,就如老三習慣了給人做陪襯一樣。

  然而,世上的事誰能說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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