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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玩笑歸玩笑,辛辰並不打算給路非打電話。如果他不提,她決定忽略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刻薄,可欲拒還迎更不是她的風格。

  第二天正式開始徒步穿越行程,從怒奪村到老窩村要翻越三個山頭,淨高海拔1000米,並沒太大的難度,只要體力跟得上便沒大問題。

  接下來風景固然優美,但路段就開始變得艱險,道路泥濘,沿途既有成熟的核桃、盛開的豔麗野花,也有深不見底的峽谷、險峻的水管道,群山層疊,看上去有峭拔詭異的美感。每天徒步時間都接近十個小時,幸好沒遇到大家都擔心的暴風雪。他們一行人花了近四天時間,穿越了福貢碧羅雪山到達丙中洛,手機才重新有了信號,馬上收到路非發來的短信。

  辛辰先給辛開宇打電話報了平安,然後打通路非的電話,告訴他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你把這次具體的行程告訴我,我至少有個心理準備,哪些路段會聯繫不到你。」路非的語氣第一次透出了嚴厲和焦灼。

  辛辰遲疑一下,「我待會兒發短信告訴你網址,你自己上去看吧,但不要受驚,時間和距離是長了一點,這段路線艱苦,不過並不危險。」

  「沿途風景美嗎?」

  辛辰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用美來形容太簡單了,其實有些路段很乏味,好多山區農業開發過度,原始景觀已經被破壞了,怒江江水濁黃得比長江還厲害。丙中洛這個地方也不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沒有多少少數民族人文色彩了,但過了老窩埡口以後,地勢險要,植被豐富,景色很壯麗。」

  「我一直想弄清楚驅使你上路的原因,小辰,去過這麼多地方,找到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裡了嗎?或者你只是期待見識所有沒見過的風景?」

  辛辰沉默,過一會兒才回答:「路非,我現在坐的位置,根據攻略介紹,如果到了冬至那一天,可以看到兩次日落,太陽先落入了西南角的貢當神山背後,大概隔半個小時以後,太陽會又一次從貢當神山后出現,天邊現出晚霞,再隔半個小時後才落入高黎貢山的背後,想像一下確實很神奇。」

  「你覺得這神奇就是艱苦行程的報酬嗎?」

  「不,其實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類沒到過的地方了。網上把一切都介紹得很詳細了,道路會通向哪裡,美景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出現,在哪裡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我如果有幸趕上冬至那一天過來,也不過是看著時間,等待太陽在多少分鐘後再次出現,然後再次落下,美則美矣,一切都沒有懸念。」她的聲音輕柔,帶著點慵懶,慢悠悠地說,「看不到那個景象,我並不遺憾,走在路上就是這樣。有時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你一心期待的東西,可是錯過了也不值得可惜;有時期待越多失望會越大,可是總還有別的風景等在前面。所以要我說我喜歡的是什麼,我真的說不好,我只知道我享受在路上的感覺,不用去想究竟會停在什麼地方,這就足夠了。」

  路非一向敏銳,當然不能不留意到她話中隱含的意思,「我沒參加過徒步,小辰,不過我想,如果我有一個目標,那麼我所有的行程必然都是向著那個目標。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等我意識到錯過再折回頭去,可在知道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辛辰握著手機,凝視遠山,她的四周是一片黃昏的晦暗,日落以後晚霞漸漸消失,不遠處有同行的驢友在抽煙聊天,幾個煙頭隨著他們手的動作閃動著暗紅的微光,與她混帳的女孩子桃桃正埋頭不停地收發短信,螢幕幽光襯得她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愁,不問可知,那些短信與她討論的不止風景。

  「你以前批評過我的作文寫得差勁,思維發散,總是欠缺立意和點題。」她輕聲笑,「看來我現在還這樣,好不容易打打比方,借物諷人,一樣沒說服力。好吧,我們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了。」

  路非打開辛辰隨後發來的網址,找到那個召集帖,看著那個帶著由少數民族色彩的陌生地名串起的路線,長久出神。

  9月30日那天,他讓秘書訂好機票,結束工作後就趕往了昆明,並不是想給辛辰一個驚喜。事實上,他想辛辰大概不大會歡迎他的造訪,不管有沒事先打招呼。他只是在盡力把他們之間脆弱的聯繫加強一點,可是辛辰顯然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第二天昆明這個旅遊城市湧入大批遊客,而他只能逆流返回。

  接下來,辛辰與他的電話聯絡也是斷斷續續的。他每天打她的手機,聽到的多半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查看網上公佈的行程,他推測,她應該走到了號稱「最後的處女地」的獨龍江,而她打過來,有時用手機,有時用客棧的固定電話,報出一個陌生的地名,多半聲音疲憊,打著哈欠,三言兩語,說完便掛斷。這一天夜裡,她卻帶著點微醺的醉意,四周是高聲談笑,還有個男人扯著嗓子唱BOB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聲音嘶啞,可豪氣不減。

  「你想像不到,沿途居然什麼酒都有賣的,啤酒、白酒、葡萄酒、威士卡、桃子酒、玉米酒、穀子酒,呃,」辛辰發出個近似於嘔吐的怪聲,「還有蜂蛹酒,好噁心,再怎麼據說大補,我也不要喝。」

  他笑道:「不管什麼酒,都不要喝過量。」

  她頓時起了疑心,「是不是那天我喝醉了以後行為很過分?」

  他想起那個柔軟的嘴唇、靈巧的舌頭、緊緊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在他懷抱中微微戰慄的身體,血液頓時發熱,心跳加快,聲音喑啞下來:「總之,等你回來後,在我身邊,喝多少都沒關係。」

  他黑色睡衣敞開領口處的那個吻痕不期然浮上她腦海之中,再聯想到回家後洗澡時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同樣痕跡,她面孔一下漲紅了。

  她一直回避去想這件事,可是此時酒意上湧,疲乏的身體有飄蕩感,哪裡還控制得住心神。

  那晚的情景突然以驚人的清晰感重現在她眼前:她主動探身上去,索取著他的吻,他壓住她,伴著讓她窒息的重量而來的是她低而滿足的呻吟……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自己酒後的臆想,還是潛伏的記憶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翻湧而來,抬手捂住眼睛,匆匆掛斷了電話。

  路非在網上搜索列印出來的線路圖上做了一個記號,她已經走出了獨龍江,到達了孔當,按照計畫,下一步是穿行麻必洛,那是一片約12公里的無人區,溯溪而行,基本上沒有路跡可循,屬於熱帶雨林地貌,多蛇、多螞蟥。然後下一步到達西藏境內的牛棚,開始梅裡雪山的南線外轉,這個季節,那邊已經開始有了風雪。

  他的工作比他想像的更為忙碌,一方面要將投資公司的運作帶上正軌,一方面要不停地接觸各方面介紹來的力圖爭取投資的客戶。他第一步做的是把市場部職能進行細分,設立專人對所有意向專案進行系統的投資收益與風險控制研究,公司以前在這方面基本是空白,他不得不將大量的時間花費在上面。

  然而再繁重的工作也沒法紓解他的擔憂,他收集的沿途資料越來越詳細,那條漫長的線路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當辛辰從阿丙村打回電話時,他松了口氣,「九月下旬是轉山的旺季,現在應該沒有多少人,那邊有藏式廊屋,可以不用在外面露營了。還有歌舞廳,如果不是太累,可以去放鬆一下。」

  辛辰一怔,笑了,「呀,你功課比我做得齊全了。」

  這是那天帶著酒意打電話後,他們頭一次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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