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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論壇所有的專案終於順利進行完畢,外籍嘉賓開始相繼離開,亨特先生也訂的當天晚上的航班,去機場前還有一點時間,任苒抽出空來陪他在飯店的戶外茶座坐下來閒聊。

  亨特做著研究專案,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中國目前銀行業的發展。任苒如實告訴他,她已經離開外資銀行將近兩年多時間,恐怕對最新情況瞭解有限。

  他有些詫異,「Renee,當年你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學生,我對你的印象實在深刻,總以為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滿懷野心,會在金融業裡做一番事業出來。」

  任苒有些惆悵,當年她除了打工,的確將所有時間都花在功課上,但她的動力並不是來自野心,而是既想早些學成回國,也不願意空閒下來任憑思念佔據自己的全副身心。她無法解釋,只得一笑,「亨特教授,我在銀行幹了三年,突然失去目標了。」

  「看來我有偏見,總以為所有來自亞洲的學生目標明確,對於出人頭地更有欲望,不大會放棄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

  「如果我的生活多一些壓力,可能就不會這麼容易放棄了。」

  「不見得,其實很多人都會面臨迷茫,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目標。我年輕的時侯,有一陣特別沉迷於衝浪,甚至想當職業衝浪選手。」

  任苒確實意外,至少她讀書的時侯,只覺得亨特先生治學嚴謹,對學生極嚴格,並沒有看出他有任何運動方面的天賦和愛好。

  「那個時候,玩衝浪是非常帥的事,不過也只是看上去帥罷了,沒多少收入,幾年一度的衝浪大賽冠軍獎金也不過幾萬美元。衝浪手的女朋友就更慘了點兒,成天在岸上苦苦等著,有綽號叫她們衝浪寡婦。」

  任苒只在海灘上旁觀別人玩過衝浪,沒嘗試過。她問:「衝浪很危險嗎?」

  「很危險,當時每年都有人送命。」

  任苒不能想像一個每天看著男友做可能送命運動的女人會有什麼心情,卻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在雙平看到的那些漁民妻子,每天傍晚在海灘上翹首等待漁船歸航。她聳聳肩,「大概不是所有女人都適合做衝浪手的女友。」

  「是呀,一般女人都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我二十八歲那年,女友給我下了最後通牒,然後跟我分了手。可是衝浪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樂趣,好運氣似乎也到了頭,幾個月以後,我在一次賽前訓練裡受了傷,突然厭倦了,決定放棄衝浪。」

  「於是回去找女友,跟她和好了嗎?」

  亨特哈哈大笑,「每次我講這個勵志故事,那些女孩子都會跟你問一樣的問題。不,我後來跟她失去了聯絡,只是返回學校念博士了而已。」

  任苒也笑了,「真是個傻問題,是呀,哪有什麼回得去的時光。」

  「我並不為自己的選擇遺憾,不過兩年前,我又重拾了衝浪的愛好。」他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當然不能去追逐駕馭那些十二米的巨浪了,只能在相對平靜的海域玩玩。」

  任苒開玩笑地說:「這是傳說中的中年危機嗎?」

  「也許算危機的一種。有一個叫……祁家駿的中國學生,」亨特先生費力地念出了這個中文名字,「跟你差不多同時念的大學,你認識他嗎?他的意外去世讓我很受震動。」

  任苒驀地屏住了呼吸,亨特並沒教過祁家駿,她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兩年前,他從悉尼到墨爾本處理事情,一個嗑藥發瘋的傢伙半夜破門而入,槍殺了他。」亨特先生並沒留意到她的神情,「我一向認為,墨爾本是一個安全、安靜到有些乏味的城市。給果出了這起槍擊事件,整個城市都震動了,報紙上登出他曾就讀Monash大學後,有一段時間,所有師生全在議論這件事。我去參加了他的追思會,聽著他的朋友回憶他,看著照片上的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再聯想到我一個意外早逝的朋友,我很感慨,生命太脆弱,會因為各種值得或者不值得的理由斷送掉,這世界就是這樣,我開始想,也許我該趁著還能動,讓自己過得更充實一些。」

  任苒一下捂住了臉,亨特吃了一驚,「Renee,你怎麼了?」

  「對不起,亨特教授。祁家駿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一起到澳洲留學。」

  亨特十分不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天啊,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一點,我很難過,Renee。」

  「沒事,」任苒狠狠閉上眼睛,將眼淚強壓回去,放下手看著亨特先生,「亨特教授,給我講講他的追思會。」

  「追思會是他以前的同學和華人社團出面組織的,不過很多Monash大學的教授和學生都趕了過去。他的姐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年輕女士,那麼悲傷痛苦,還保持著鎮定,我印象十分深刻。」

  任苒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而她的牙關咬得緊緊的,面孔已經有了一些扭曲。亨特先生充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失去朋友是很傷心的事,我理解。」

  「可我不配做他的朋友。」任苒啞著嗓子說,「連不認識的人都去追憶他,我什麼也沒有為他做,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沒有去看過他的墓地,沒有打電話慰問過他的父母。我害怕想到他,從來不讓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甚至不肯見他的姐姐,我只是一個自私的懦夫,亨特教授。」

  「不,別這麼說你自己,每個人表達悲痛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瞭解你的心情,Renee。我剛才跟你提到我一個早逝的朋友,聽我講講他的事好嗎?」

  任苒點點頭。

  亨特先生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他叫Jonny,我們在衝浪時認識,他比我更熱愛這項運動,也更有天賦。有時我甚至是嫉妒他的,更多的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的目標。」

  「每年12月,北太平洋上空形成風暴,夏威夷瓦梅亞海灘會出現颶風掀起的巨浪,一般會高達十米以上,全世界的衝浪愛好者都會去那裡挑戰極限,Jonny和我當然也不例外。我二十四歲那年我們好容易湊夠旅費趕過去參加比賽,結果一個巨浪之後,我親眼看到Jonny被浪卷走,再沒回來。」

  「當年的比賽為此中止,大家都很悲傷,有人甚至要去求助心理醫生才能平靜下來,只有我一個人第二天繼續去海邊訓練。很多人不理解我。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眼裡只有難得一遇的大浪。他們錯了,我很難過,我只是覺得,在浪尖上對他的回憶才最真實,好像他仍然在我身邊。」

  這時,另一位工作人員過來招呼亨特先生上車。任苒送他過去,兩人擁抱告別,亨特先生拍拍她的背,再度囑咐她:「Renee,打起精神來,對朋友最好的懷念是好好生活。」她只能黯然點點頭。

  晚上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晚宴,不過剩下的外籍嘉賓已經不多,任苒看看裡面並不缺少翻譯,她不打算聽領導冗長而客氣地感謝各路嘉賓,也不想參加晚宴,獨自穿過後院向湖邊走去。

  這間湖畔賓館名副其實地依湖而建,後院有長長的木質棧道延伸出去,一個親水準台建在湖水之間。

  天氣從早上就有些陰沉,此時多雲的天空似乎要壓上湖面,風帶著潮濕的感覺和湖水的味道迎面吹來,幾隻遊船系在平臺邊,隨水波起伏蕩漾著。訓練的賽艇選手正放鬆下來,一邊談笑,一邊慢慢劃著艇返航好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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