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衫落拓 >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 上頁 下頁
一一


  「這本來就是我該孝敬我爸爸的,他太固執,總不肯要。這事您也不需要跟他說,您只管把兩個人的生活安排好,過得健康開心,就比什麼都好了。」

  直講到口乾舌燥,王阿姨才勉強答應回去。甘璐也清楚,要不是她家那個時不時進來晃一下的媳婦太不好相處,王阿姨大概是不會這麼快轉彎的。想到這,她也不禁憮然。把王阿姨送到爸爸那邊後,她又把爸爸叫出來,著實講了一通大道理,並且加上了威脅:「你要再把王阿姨氣跑了,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甘博倒再沒嘴硬:「時間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回去休息吧。」

  昏黃燈光下,甘璐只見父親脊背微微佝僂,頭髮花白,兩眼渾濁,面色也似乎有點蠟黃,心驀地軟下來,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板著面孔的姿態未免過份了點。

  父母離婚後,甘璐便一直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甘博生活得很馬虎,她很早就反過來負擔起照顧父親的擔子。自從王阿姨接手,她確實樂得輕鬆了許多。到成家後,她的生活重心不免轉移,回家的次數比從前少,似乎的確忽略了父親。今天接到電話後,她頓時覺得煩惱,生怕爸爸與王阿姨分手了沒人管,未免也有自己的自私之處。

  這個自責的念頭一起,她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甘博擔心地看著她:「璐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打電話叫修文過來接你?」

  甘璐勉強一笑:「他出差了。爸爸,您最近身體怎麼樣,胃有沒什麼問題?」

  「我好得很,」甘博苦笑一下,「你不用關心我,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只希望你過得好就滿足了。」

  「爸——」甘璐最怕父親用這個口氣說話,「我也好得很,你不許再這麼說了,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不要自己拖幾天再告訴我。」

  甘璐從父親家出來,已經是深夜了,她只覺得疲憊不堪,提著包慢慢走出小巷子,立在路邊等計程車。這條路是條丁字路,有些僻靜,眼前只見一輛輛汽車掠過,好一會也不見也空計程車路過。也許走一百來米,拐上大道是比較好的選擇,她卻一時提不起精神邁步子,只呆呆眼前的街道。

  這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在她的記憶裡,這裡曾是一條兩旁有著高大的法國梧桐林蔭道,從春天開始,先是一層淡淡的鵝黃染上樹梢,然後漸漸濃密的樹蔭可以將街道全部籠罩住;到了夏天,陽光投下斑駁光影,蟬聲在頭頂上此起彼落響成一片,自行車響著清脆的鈴聲,一輛接一輛駛過。

  然而,為了解決飛絮問題,眼前的法國梧桐不知何時全被鋸去了樹冠,粗粗的樹幹配著新生的稀疏枝條,葉子縱使還沒開始全部變黃凋落,也透出點滑稽淒涼感。更重要的是,原本掩映在大樹這下的兩邊建築物全都無遮無掩地暴露了出來。

  這一路段雖然在繁華的市區,後面舊時的民居集中拆遷改造了一大片,建成了新型的住宅社區,但臨街一排和後面一小片房子屬於一個破產企業,似乎涉及到複雜的產權歸屬,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舊房子,不過三四層樓,外觀老舊,下面一律開成各式門面,失去濃密樹蔭的掩映,在慘白的路燈光下,越發顯得零亂沒有章法,與甘璐的記憶完全是兩回事了。

  一輛黑色奧迪a6在她面前停住,司機座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儘管逆著光,那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可是那個挺直如松的姿勢讓她仍然一眼認出了,他是聶謙。

  「你怎麼會在這?」和前幾天的偶遇一樣,他們再次同聲發問。停了一會,聶謙皺眉看著她,「這麼晚了,你一個人站路邊發什麼呆?」

  「我等計程車呢。」

  「上車,我送你。」

  甘璐上車,將自己家的住址告訴他,再次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聶謙系上安全帶發動車子:「你忘了我曾經也住在這一帶嗎?」

  「難道在這個深夜開車過來懷舊?」甘璐好笑,因為在她印象裡,聶謙是最不愛懷舊的人,而且早就厭惡這個地方。

  聶謙搖搖頭:「懷舊就是一個註定不停失望的過程,我的確沒那個雅興。不過很諷刺,我回來工作後,住公司提供的一套公寓,就在這附近,現在我差不多天天下班會路過這條街。你不該這麼晚一個人站這裡,現在這邊的治安並不算好。」

  「我覺得這裡很安全。」

  「你總是覺得熟悉的人或者地方就必然有安全感,這是個典型的錯覺。」

  甘璐被他語氣中流露的冷漠和批評弄得啞然了,不再說什麼,專心看著車窗外。

  隔了好一會,聶謙重新開了口:「好吧,我剛才說謊了。事實上,我確實是開車出來懷舊的。兩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我在深圳,快要睡著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

  甘璐一怔,頓時感覺到了尷尬。聶謙聲音不帶什麼情緒地繼續說:「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我聽出是誰打來的後,居然心跳一下加快了,正要問她是不是想我,是不是願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她卻說她打錯了。」

  甘璐想,一個深夜軟弱時刻打的電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罪過吧。然而她清楚聶謙的性格,知道他並不如表面那樣冷靜,越是聲音平靜,可能越是情緒起伏,這種時候招惹不得,她明智地保持著緘默。

  「我再打過去,她關了機。第二天,我實在放不下心,請假買了機票回來,找到她上班的地方,別人告訴我,甘老師請假去領結婚證了。」

  原來還真的是罪過了。甘璐十分意外,只得硬著頭皮開口:「對不起。」

  「你對不起我什麼?是突然說分手?還是突然勾起我一點妄念又跑去跟別人結婚?」聶謙語氣咄咄逼人地問。

  「分手沒什麼可說的了,我不說也是儘早的事。打那個電話,我大概是中了邪,很抱歉吵了你睡覺,還給你添了心事,害你丟下工作白跑一趟。」

  「那麼現在告訴我,你當時想跟我說什麼,不見得就是要通報你的婚期,請我喝喜酒吧。」

  甘璐默然,她當然並不像對她媽媽說的那麼肯定,事實上,直到最後一刻,她仍然是懷疑自己的決定的。可是那是她在沒有任何外來壓力下做的決定,她已經把所有人的質疑全頂了回去,她的彷徨只能獨自消化。

  打那個電話,幾乎是心潮起伏下的一個本能反應,然而他接了電話,她卻馬上恢復理智,知道憑本能行事有多可笑,只有匆匆掛斷。

  「不肯說就算了。」聶謙突然煩躁了。

  「其實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是婚前恐懼了。」

  車內一陣靜默,窗外路燈光向後掠去,明暗快速交替,看不清彼此臉上表情。車子停到了了甘璐住的大廈樓下,她解開安全帶,輕聲說:「忘記那件事吧,聶謙,我們大家都好好生活。」

  「是呀,看得出你生活得不錯,那就好。」聶謙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嘲諷,「其實我沒你想像的那麼在意,被女孩子甩過一次以後,對愛情看得沒那麼嚴重了,也算是一個收穫吧。」

  「這倒不是拜我所賜,別想拿這個來讓我負疚,你從來就沒把愛情看得重要過。」甘璐打開車門,卻被聶謙拉住胳膊一把拽了回來,後背重重抵到椅背上,她惱怒地回頭看著他,他縮回了手。

  「你就是為這個原因跟我說的分手嗎?」

  「過去很久的事了,還來細說未免可笑。」

  「可是你顯然也沒有嫁一個愛情至上給你足夠安全感的男人,他甚至沒能讓你擺脫婚前恐懼。」

  「我恐懼的是婚姻本身不是他,還要我為那個電話正式道歉嗎?」

  她的語氣強硬,聶謙卻反而笑了,潔白的牙齒在幽暗中閃著光,聲音突然輕柔下來:「不必了,我很高興你恐懼的時候能想到我。」

  甘璐一怔,隨即呵呵一笑:「聶謙,你永遠這麼自大。」她再次打開車門下去,對聶謙揮揮手,進了大廈。

  她沒有回頭,可是她清楚知道,聶謙在她身後注視著她。

  只是這個注視未免來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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