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衫落拓 > 被遺忘的時光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讓我掙扎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強自鎮定下來,微微側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蘇哲先一步拿到,他抖開衣服替她穿上,一瞬間兩人的身體已經接觸到了一起,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她已經十分熟悉,她必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戰慄。她僵立著,待他站開一步,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蘇哲幫她拿起書包,示意她先出門。兩人默默地乘電梯,都直視著電梯門,不看彼此,到地下車庫上車。

  蘇哲一邊開車一邊說:「伊敏,待會兒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談一下,別誤會,我沒有請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實上離婚對她也許是個解脫,但她現在太關心樂清樂平了,反而弄得兩個孩子很為難。我是個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話不大方便說得太直接。」

  邵伊敏不願意摻和別人的家事,但她想起樂清樂平,還是點了下頭:「如果孫姐願意聽,我可以從教育心理學角度給她一點兒建議,但恐怕我的意見說不上權威。」

  「她不需要權威的意見,她只是欠缺坦誠的交流。她家不在本地,離婚後好像和原來那些朋友也很少往來了。」

  「跟你一塊兒過去,我怕孫姐看了不會開心,她告訴過我要離你遠點兒,我也答應了的。」

  蘇哲笑了:「我嫂子看來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然不會這麼糟蹋我。放心吧,我會告訴她,眼下只是我在不斷糾纏你罷了。」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而你的立場一直堅定。」

  她臉一下紅了,無可奈何地說:「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堅定,會少很多煩惱。」

  「你能為我煩惱,我覺得很開心,至少在你心裡,我不算一個一無是處的陌生人了。」

  孫詠芝來給他們開門,看到邵伊敏很高興:「幸好樂清出去碰到了你,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幾時才肯回。他們還在上課,我們去樓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東西。蘇哲,你自己隨意啊。」

  邵伊敏隨孫詠芝上了樓,走進她的主臥套間,發現地板上攤了好多東西。孫詠芝盤腿坐到了個坐墊上,也推一個坐墊給她:「我現在只要有空,就開始整理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省得到要走時再手忙腳亂。」

  「現在就整理,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經整理了好多不用帶走的東西送人。真沒想到十七年婚姻,兩個孩子,會堆積下這麼多東西。」她隨手拿起一盤錄影帶,「這是我結婚時錄的,真諷刺,本來想丟掉,可是又想,畢竟也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丟掉也不能抹去了。」

  孫詠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錯,看起來的確有解脫後的釋然。她翻檢著一樣樣東西:錄影帶、相冊、各種紀念冊、樂清樂平的獎狀、小時候的作文、母親節父親節賀卡和生日賀卡、旅遊紀念品、小玩具,把準備留下的貼上標籤,請伊敏用記號筆寫上簡單標注,放進紙箱裡。

  看著眼前的琳琅滿目,邵伊敏不是不感慨的。

  她有兩次搬家收拾東西的經歷。第一次是十歲那年,父母離婚,準備各自再婚,爺爺奶奶來接她過去同住,她一聲不響地收拾東西。儘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對她照顧得還算周到。她的小房間裡床頭擺著絨毛卡通玩具熊,書架上放著一期期的兒童文學和童話故事書,牆上掛著曾經的一家三口合照。這些她連看都沒看,只將還能穿的衣服通通放進箱子裡,再整理好自己的書包,然後跟爺爺奶奶走了。後來爸爸說要把那些東西送過來,她頭也不抬地說:「沒地方放,全扔了吧。」

  爺爺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間更小,只能擺一張窄窄單人床和一張小小書桌、一個簡易衣櫃,從窗子看出去也不過是對面宿舍的紅牆,景色單調。但爺爺奶奶的慈愛讓她從一住進去就覺得安心,父母再分別接她過去,她無法敷衍那兩個必須叫叔叔和阿姨的陌生人,多半都會明確拒絕。後來他們各自有了孩子,聯絡更加稀少。初中上了寄宿學校,她對集體宿舍並無反感,但每個週末都是背上書包飛快回家,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仿佛才會松一口氣,外面孩子喧鬧的結伴玩耍對她從來沒有誘惑力。

  她從沒想過畢業以後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個家在遠處篤定地等著自己,感覺畢竟會很不一樣。可是那個房子很快就要屬於別人了。

  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開著收音機,開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帶走的東西。這時才發現屬於自己的實在少得可憐,甚至比十歲那年更容易做取捨。

  她從小到大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從來沒參與同學之間紀念冊題字留言的興致,存下來的照片也不多,全裝在一個圓形的餅乾盒子裡,不大好攜帶,她準備寄放在爸爸家裡,只挑了高中畢業時和爺爺奶奶的一張合影放進錢夾裡。再看向書桌上方,那裡是個壁掛式的書架,上面幾乎全是高中教科書和教輔資料,自然沒有帶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她一直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感情方面的固執或者說戀物癖,然而眼見自己除了回來時的行李,只會帶走薄薄一張照片,和這個房子就此告別,這個認知讓她頭次真切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多麼貧乏。

  眼下幫著孫詠芝將一個個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包好捆紮起來,仿佛可以看見當時的歡樂被定格在這些繁雜瑣碎的東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幸福。過去的一切,好像成了被自己刻意遺忘的時光。

  「怎麼了,伊敏?」

  伊敏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麼,這個玩具小熊很可愛。」

  孫詠芝拿起用絲帶紮好的一遝信,怔了一下,搖搖頭:「比錄影更諷刺的東西,這是躍慶以前寫給我的情書。他一個工科生,寫得那麼纏綿,剛開始收到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抄來的。」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溫柔,隨即苦澀地笑了,再看發黃的信封一眼,斷然揚手,將它丟進了旁邊一個廢紙箱裡。「算了,我最近真是嘮叨得厲害,而且對你一個女孩子講這些也實在不妥,可能會害你對婚姻失去信心。」

  「不至於,我沒那麼脆弱感傷的。」

  「不管怎麼說,我們的確幸福過,我不會怨恨他了。兩個孩子的東西,我打算再瑣碎也都帶走,我想保留好關於他們的每一點回憶,丈夫可能變成前夫,可是兒女不管長多大,總是我的兒女。」

  「那是自然,孫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十五歲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會長大獨立。」

  孫詠芝眼神暗淡下來:「我當然想過,所以才珍惜眼下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我已經不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了,只希望對他們付出多一點兒,也算是彌補。」

  「你和林先生只是分開生活,我相信林先生一樣會關心他們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也不要對兩個孩子過分關心照顧,這樣會對他們兩人造成心理壓力。我不知道樂平現在是什麼狀況,但樂清看起來已經接受了現實。從心理學角度講,用正常的態度對待他們,有助於他們建立自己的平衡。以他們的年齡,應該有一定獨立的生活空間和自我調適能力,不能太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待。」

  孫詠芝聽得認真,半晌無言。

  邵伊敏遲疑一下,繼續說:「那些大道理也許沒什麼說服力,我的成長過程中,父母並不關注我,我怨恨過。但回想一下,其實最初他們都很負疚,十分熱切地想彌補我,我反而被他們的熱情嚇到了。因為那並不是一種常態的、我希望得到的父愛母愛。他們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裝我的生活沒有變化,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種假像,再怎麼掩飾也沒用。我想,樂清樂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沒有底線的付出,你如果能輕鬆幸福,對他們也是一種很好的暗示,證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樣可以,按正軌進行。」

  孫詠芝深思著,神情變幻不定。邵伊敏想,這番話已經有違自己一向的原則了,只能言盡於此。她將一張張賀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張,賀卡飄落到地板上展開,居然自動播放起一首聖誕歌曲。孫詠芝拿起賀卡,仔細看著。

  「樂清樂平四歲時收到的,真神奇,電池還能用。」她抬頭看著伊敏,「離婚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還要嚴重,對著我就欲言又止,要麼是過分關心,覺得我的未來一片黑暗,要麼就是強顏歡笑。我討厭他們的這種態度,沒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也用這種態度對待樂清樂平了。謝謝你,伊敏。你和蘇哲說得都對,我這段時間的確太緊張了。我會試著放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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