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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晚上回到家,明媚將那架小小模型放在了書桌上,與原有的幾架陳列在一起。她人生中第一架軍艦模型是父親買給她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明旗冬缺失了女兒十四年歲月,對她的喜好興趣自然是不瞭解,生日頭一天,他在飯桌上問她,想要什麼禮物。明媚想了想,又望瞭望不太高興的章雅嵐,終究還是把自己的心願說了出來,她說,「爸爸,如果可以,我想要一架軍艦模型。」明旗冬連連點頭,沒想到她要的不是裙子娃娃之類小女孩喜歡的東西,而是這個。章雅嵐卻嗤笑一聲,「一個女孩子家喜歡那些做什麼。」

  她的手指放在明月帶給她的那兩架模型上,心裡極為難過,東西都在,人卻不在了。父親如此,明月也是如此。人生變幻莫測,防不及防。我們能做的,大概也只剩下珍惜當前了。

  也是在那個晚上,明媚忽然決定找個機會與洛河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所有的一切,避無可避的時候,就迎頭面對吧。

  進入大三後,明媚的課業更加繁重了,結了幾門基礎課,但也加了幾門更加難學的專業課程。期末成績下來了,跟她預想的差不多,沒掛科,但成績比之上學期,跌了好幾個名次,獎學金大概也要失之交臂了。所幸她的心境還不錯,過去就過去了,也不會老念叨著悔恨,以後努力點就是了。

  明媚抽了一星期天,打算去找洛河。決定了那麼久,真正要面對的時候,她心裡還是有點惶恐的,所以出發之前,她忽然抱住艾米莉說,請賜給我一點勇氣吧!惹得艾米莉以為她要去做什麼人生大事,想逼供時她已經抓著包一溜煙跑出了宿舍。

  從大學城到洛河家沒有直達車,明媚倒了兩趟公交,前後花了一個多小時,下車後她拿著位址問了好幾個人,又走了十分鐘的路,才終於找到那個地方。大柯調查顯示,那個地方是許或的家,洛河也只是借住。明媚不禁有點心酸,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寄人籬下。許或是本市人,母親早逝,父親因為常年跟隨建築隊在外面奔波,從小由奶奶一手帶大,老太太身體本來就不好,在許或父親出事後,更是一病不起,在四年前過世。那之後,許或跟洛河一邊念書,一邊還要抽出時間照顧輪椅上的父親,三個人的生活一直頗為艱辛。

  明媚在那棟低矮的平房附近止住腳步,這片區是島城年代最久遠的住宅區,不成社區。一眼望去,皆是一層樓高的平房,一家挨著一家,大部分房子的外牆陳舊而黯淡,自來水池就設在門口,通道邊牽了長長的繩子,每家每戶的衣服被單都晾曬在這上面,迎風飄揚像是一面面旗幟。

  明媚深呼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過去。她並不確定洛河是否在家,她也不敢打電話給他確認,像是賭運氣一樣就這麼來了。她的運氣比較好,站在門口一眼便望見屋子裡正蹲在輪椅旁邊給許或父親遞藥碗的洛河。明媚終於看清楚輪椅上男人的面孔,是一張常年日曬雨淋的黝黑面孔,因為疾病,才五十歲左右的人,看起來十分蒼老。她的目光緩緩移動到他的雙腿,那上面蓋著一床薄毯,什麼也看不到,但明媚的手指依舊忍不住輕顫起來。

  洛河在起身轉頭的時候,驀地頓住,他前一刻還溫柔的面孔,瞬間變得特別難看。各種情緒交織著從他臉上一閃而過,震驚,意外,甚至還有一絲仇視與怨懟。

  明媚深吸一口氣,訥訥開口:「洛河。」

  洛河還沒開口,倒是許或的父親側過頭望向明媚,然後問洛河:「那是你同學嗎?怎麼不請她進來坐。」

  洛河低頭對許或的父親輕輕說了句:「許叔,我出去一下。」便跨出門來,一把拽住明媚便往外面走,他用力過猛,明媚一個不防,踉蹌著跟著他走了好幾步,才重新站穩。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你來幹什麼!」洛河的動作沒有停,腳步反而愈快,語氣中盡是怒氣。

  他將明媚拽了好遠,一直走到這片平房區盡頭的一個轉角處,那裡有幾處廢棄的房子,安靜又隱蔽。

  明媚望著他,他臉上的怒氣與眼中的仇恨令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正在慢慢消耗殆盡。她抬頭望瞭望天空,十月的陽光有點熾烈,令人睜不開眼睛,她微微眯眼,她知道,如果這一次不開口,以後大概再也沒有機會了,她也難以再次積聚勇氣。

  「洛河。」明媚的聲音沉沉的,甚至有點失真,「我都知道了,所有的,都知道了。」

  如她所料,洛河渾身一震,臉色更為陰沉可怕,雙眼中迸射出來的仇恨與痛苦的光芒,幾欲將明媚吞滅。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洛河的聲音低沉似從地獄發出。

  「你爸爸的事,許或爸爸的事……」明媚低了低頭,「對不起。」

  「對不起?」洛河忍不住冷笑起來,聲音不自覺提高,像一把尖銳的刺刀,「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換回來我爸爸的命嗎?就可以換回許叔的兩條腿嗎?就可以換回那麼多條無辜的性命嗎?明媚,你以為你是誰,你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抹去你爸爸所有的罪惡嗎!」

  明媚嘴角蠕動,她很想說,害死你爸爸的人不是我,你為什麼要把那種仇恨遷怒到我身上?人無法選擇出生,就好像無法選擇愛誰或者不愛誰,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事。但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心裡明鏡似的,如果她是洛河,她同樣會將這種仇恨遷怒,同樣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愛情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與之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

  「你走,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永遠都不要!」洛河咬著牙,偏過頭不去看她。

  明媚還想說什麼,但望著洛河繃緊的側臉以及緊握的拳頭,她知道他已忍到了極限,近乎崩潰。在這一刻,她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洛河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之間的時光,也從來未曾忘記過她。正因如此,他才會這麼痛苦。徘徊在愛與恨的界限,像是身處冰火兩重天的懸崖,退一步,或者進一步,都將萬劫不復。他無從選擇,只能站在原地,讓她不要靠近。

  明媚輕輕闔了闔眼,再睜開時已做了決定,「再見,洛河。」再見,我生命中最初的美好時光。再見,我最初的愛戀。如果我的離開,能讓你快樂一點,那麼,從此後,山長水闊,不再打擾。

  洛河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漸漸消失不見。他慢慢轉身,忽然眼前一暗,抬頭時他臉色巨變,「許或……」

  站在他面前的許或,整張臉陰沉得可怕,眼眸中燃燒著熊熊怒火,還有他一點也不陌生的強烈恨意。

  「她是明旗冬的女兒?」許或的聲音冰寒之極。

  洛河沉默。

  「我問你,她是不是明旗冬的女兒!」許或怒吼起來。

  洛河終於開口:「剛才你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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