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過客,匆匆 | 上頁 下頁


  「這名字真拗口,分明在欺負口齒不清的人。」

  「我是無辜的,因為名字不是我自己取的。」程少臣的笑渦加深,「沈安若。是這個名字吧?這名字也不好念,我們半斤八兩。」

  「也不是我自己取的。」

  沈安若覺得今晚的運氣其實不算壞。

  她和程少臣第三次見面仍是在一場婚禮上。正洋集團倪董事長的公子迎娶新娘,沈安若她們幾個年輕女孩子也去幫忙。新人皆在海外工作,帶著洋作派,此次只是回國補辦婚宴,在郊區某處山莊的戶外擺了自助餐。安若站在倪總的身後幫忙迎賓引路,程少臣一下車,她便認出他。

  那天的客人多是肚圓頭禿的中年人,風度翩然的程少臣便顯得更加玉樹臨風、鶴立雞群。他與倪總和倪夫人握手,聲稱代父母前來,替他們道賀及表達歉意。倪董對他十分親熱,連稱得空要去W城拜訪許久不見的老友。

  沈安若冷眼旁觀,覺得這人是變色龍。第一次見面時他是沉默寡言的青年,清朗的眉宇間帶幾分憂鬱,幾乎不出聲,喝酒也少,但甚有風度,別人說話時注視對方的眼神,專心聆聽,散席時還主動送了安若她們幾個女子一程。第二次做伴郎那回,他是陽光青年一枚,眼神溫和,笑容明亮,十分積極地為新郎支招解困,不動聲色替他擋了無數的刁難。而這一次,他氣質內斂,言語謙和,是文質彬彬、畢恭畢敬的模範小輩。

  客套完畢,他給沈安若一個微笑。安若帶他去會場的路上,也覺得十分的巧合有趣,不禁彎起嘴角。

  程少臣此刻的樣子比較像他們上一回見面,很閒適,很陽光。他問:「你下次會參加誰的婚禮?或許我也認識。」

  「近期沒有了。」 沈安若也微笑,「又見到你,令我想起一部電影。」

  「嗯?哪一部?」

  安若想說《四個婚禮與一個葬禮》,突然想起那電影的結局,貿然說出未免輕佻,於是找了另一個話題,含混地掩飾了過去。

  而今天,他們又這樣巧合地相遇,安若不得不應景地想起一首她喜歡的老歌《人生何處不相逢》。

  程少臣指一指沈安若面前的一排杯子:「難道你打算自己全喝掉?」

  「可以請你喝,請自選。」她已經喝掉那杯「熱血沸騰」,又按順序拿了橙色的。程少臣端起離他最近的紫色酒液,觀察了幾秒鐘,又輕輕放下,換成那杯藍色的,輕抿了一口,終於開始皺眉:「這裡面有威士卡?我還以為你在喝飲料。」

  「誰會到這裡來喝飲料?多矯情。」

  程少臣招來服務生:「給我一杯冰水。」頓一頓說,「給這位女士也來一杯。」

  沈安若用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看他。「這一堆酒加在一起叫做『七彩霓虹』。你知道嗎,霓虹其實是兩種事物,紅外紫內叫做虹,紫外紅內叫做霓,在虹的外圈,我們甚少能見到。我爸說,我出生那天剛下過雨,天上有彩虹,所以差點給我取名叫沈霓虹。咦,你為什麼不按順序喝那杯紫的?那個可是傳說中的『紫晶迷情』。」

  「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沈霓虹這名字也很好聽,適合你現在的樣子。你喝過酒後話比平時多了許多。」程少臣待她去拿下一杯酒時,順勢把那杯冰水塞進她的手裡,「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開?你的朋友呢?已經很晚了。」

  那天他替她喝掉好幾杯彩色的雞尾酒,一直等到她要離開。後來去結帳,程少臣說:「請允許我來。」沈安若斜睨他:「先生您貴姓?」「敝姓程,我以為你已經記住了。」在公眾場合拉扯當然很不好看,所以他按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很有力,她掙不開,只好由著他付款。

  沈安若即使喝醉都會非常鎮定,走路時十分的穩,何況此時她根本沒醉。但程少臣仍幾乎貼著她走在她身邊,似是怕她摔倒,但並沒碰觸到她。走出門口時,後面突然有人貼身快速沖上前,安若被撞得斜退了一步,程少臣一把扶住她,於是她順勢倒進他的懷裡。外面的風很冷,被風一吹,酒勁倒真是有幾分上湧,其實她喝得真的不算多,但這男人的懷抱很令人安心,甚至有熟悉的感覺。她想起今天早些時候興起的那個邪惡的念頭,腦裡有兩股力量交戰。

  程少臣扶著她上車,替她系好安全帶,又將車窗開一條縫。有風吹過,腦子真是暈,聽得旁邊的人問:「你住哪兒?」見她沒做聲,稍後又問,「你打算去哪裡?」

  沈安若聽得自己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處傳來:「隨便去哪兒都行。」她有點昏昏欲睡。

  那男聲也很遙遠,仿佛在笑:「這是該從淑女口中講出來的話嗎?」車子仿佛發動了,一會兒又說,「拜託你,別睡著。沈小姐?沈安若?你究竟明不明白,在男人面前不要這樣不設防,你會很危險。你不怕我把你怎樣?」他竟然去捏她的耳朵。

  沈安若被他捏痛,倚著車門勉強睜開眼,半眯著眼睛斜看他:「你跟喝了酒的女人獨處,也很危險啊。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巴不得你把我怎樣。」她儘量讓自己媚眼如絲,只是經驗欠佳。

  程少臣愣了片刻,開始大笑:「這難道就是傳說中『赤果果』的調戲?」

  「不,這是『赤果果』的勾引。」沈安若暈暈然地回答。今天她喝酒的狀態的確很不佳,其實她本可以喝得更多都沒事。

  沈安若陷入沉睡前,隱約地聽見程少臣在一邊輕歎著低語:「思維還真夠清晰的。」

  沈安若醒來時,頭痛欲裂,口乾舌燥。她坐起來,漸漸地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每一件,甚至包括睡著前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衣服仍然整齊,只有大衣和鞋子被脫掉,身上還蓋了一床很輕很暖的絲被。

  多麼可悲,連買醉撒歡的權利都沒有,她本以為可以一醉長眠,醒來時已經物是人非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清醒思維,此刻正如拿著鍘刀的小鬼一般寸寸淩遲她的腦袋。

  周圍一片黑,遠處角落裡卻亮著落地燈,暈黃的燈光讓人安心幾分。她暈暈地向光明處走去,發現自己仍可以走得很穩,甚至都沒有蹣跚一下,只是頭痛得厲害。

  這房子的結構很奇怪,似乎沒有牆壁。沈安若按著額頭在落地燈旁一張矮矮的軟椅上坐了一會兒,感到屋裡似乎比剛才明亮許多,抬起頭,看見程少臣站在兩米遠的地方看她。他穿著寬鬆休閒的居家服,頭髮還濕著,想來剛洗過澡。

  見她坐在那裡,他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很快轉成淡淡的笑意:「你醒得真快。」

  沈安若定定地看著他。以前幾次見他都在正式場合,西裝筆挺,一絲不亂,如今他這種居家男人的形象之於她,十分的陌生。為了掩飾尷尬,或許她應該驚慌地站起來叫一句:我怎麼會在這裡?為了保持淑女風範,或許她該微笑地向他伸手:你好,謝謝你收留我。為了……究竟哪一種舉動更適合當下情形呢?安若想此刻自己的模樣一定很呆,頭痛阻礙了她的思考。

  還好程少臣沒有在那裡立多久,他繞過安若,隨後不遠處傳來他的詢問:「你要喝水嗎?熱的,還是涼的?」

  「溫的,謝謝。」沈安若聽見自己鎮定的回答。

  沈安若灌了幾口水,仍覺無所遁形。昨晚規劃的戲碼她沒勇氣繼續演,只好索性裝傻:「今夜麻煩你。我想我該走了。」

  「留在這裡吧,已經三點了。」程少臣的語氣平靜無波。

  安若覺得心臟抽緊,只聽他又說:「我很困,沒法開車,不能送你。在這附近也很難叫到計程車。」

  「我可以打電話……」

  「不安全。」他說完這句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補充一句,「不會比跟我在一起更安全。」

  安若正消化他話裡的消遣意味,聽他又說:「你可以去洗個澡,我在浴室放了新的睡衣、毛巾與牙刷。」抬頭見他已經夾了枕頭與被子走開。

  沈安若去胡亂洗了一把臉,又和衣躺回床上,程少臣給她留了燈,讓她能找到路。這房間的構造與燈光都奇怪,她不知道程少臣在哪裡,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她留了床頭的燈,將光調到微弱。

  屋內非常靜,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還有腦部血管突突在輕跳的聲音。明明這樣的安靜,卻又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叫囂,連耳朵都轟鳴。她拖出枕頭蒙住自己的頭,就這樣輾轉反側,直到天空開始泛白,才恍惚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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