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五七


  那夜他身體僵硬,面無表情,目光深沉難測,一言不發。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與緊張的空氣中勉強睡去,身體乏極,大腦卻不累,整夜睡得極不安穩。

  窗外滴答的的雨聲在她的夢境中化作一隻充滿了天地之間的巨大的破損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迅速地從破損處湧出,然後消彌無形,而遠方的天邊則有一隻眼睛在凝視她,漆黑幽暗,深不見底。

  那夢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讓人恐慌,她掙扎著要逃離這個夢境,用盡全力卻無法睜開眼睛。

  醒來時日上三竿,窗外晴空無雲,陽光明媚,若非空氣裡透著一股潤濕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跡。

  江離城也與夜雨一般不見了蹤影,只有枕頭上還留著一處深深的壓痕。

  吃過早飯兼午飯後,陌生的司機送她回醫院。

  外公依然睡得安詳,江流在外公的病房門口向她行禮後離開,一切都沒變。

  兩天后,林醫生告訴她,有兩名國外的腦部腫瘤專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學術交流,並且會再次對她外公的病情進行診斷。

  江流偶爾現身,恢復了他一慣的模樣,彬彬有禮,表情木然,沒有悲喜。

  遲諾也來過一次,見她神情疲倦,他也沒多說話,向醫生簡單瞭解情況後,在病房裡坐了一會兒。

  江離城一直沒再露面。

  從國外空投來的專家也救不了陳子柚的外公。三個月後,老人溘然長逝。

  他走得很安詳,始終沒有再睜開一次眼睛,就那樣沉沉地睡著,呼吸漸漸地微弱,血壓漸漸地消失,連接著他的身體的所有儀器滴滴作響,心電圖螢幕上劃出一條直線。

  那個時刻,醫生們手忙腳亂,而老人只是靜靜地躺著,嘴角掛著一絲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著好夢。他離去時沒有半分的掙扎與痛苦的表情。

  與緊張的急救場面格格不入的還有陳子柚,她得安靜得仿佛老尼入定,小心繞開各種管線,輕輕地握著外公的指尖,臉上有老人離去時同樣的表情,直到最後也不吵不鬧,不哭不叫。

  孫天德的葬禮簡單而隆重,前後只準備了一天。

  因為沒有什麼親友可以通知,所以很省事。唯一親近些的算是家中以前的幾位傭人,但陳子柚早已打發他們各自回鄉,此時也並不想驚擾他們。

  她沒有傷太多的神,只安靜地在別人幫助下將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為外公一件件穿上,靜靜地守了一夜靈。

  外公過世的兩小時後,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帶了幾個人匆匆地趕來。那位一臉誠懇憨厚的男人說:「陳小姐,我是天德集團總部現任總經理,我也姓陳。孫先生的後事請交給我來辦理。」

  她木然地聽陳經理羞慚地解釋,孫老先生這麼多年都失了消息,他們一直以為他早已移居國外。倘若知道前任董事長是這種情況,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請不要拒絕我,陳小姐。這是我們的份內事。」陳經理誠懇地說。

  那位陳經理是實幹派,說做就做,立即親自帶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當當,有條不紊,遇上不能決策的便輕聲向陳子柚請示,生怕驚嚇到她。

  他眼中有尊重有憐憫有詫異甚至有驚恐,也許因為他面前這位弱女子過於鎮靜的表現太不正常。

  那些民俗的規矩陳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們為她一一指點。

  她本以為火化那日會非常的冷清,結果那日來了不少本城的有頭有點的人物,唏噓感慨,惆悵萬千,將孫天德的離世稱作英雄的隕落,語重心長地請她節哀,更有人責怪她為何不將孫老的病情早日告知他們,以便他們可以施以援手。

  她安靜地立於靈堂一隅,機械地對每位陌生來賓行禮,強忍著自己的面部神經才能讓自己不笑出來。

  她突然覺得江離城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了。至少他的報復行動事出有因,又從不加掩飾,比起這些虛偽的人,不知真實了多少倍。

  當初外公四面楚歌時,恰是這些人,明哲保身,六親不認,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徹底地走投無路。

  他們走到了今天,固然是江離城這個惡人處心積慮報復的結果,但他們又何嘗不是幫兇。大約知道她如今真的什麼都不需要了,便紛紛湧出來作秀。

  她被人指揮著下跪,灑香油,燃香,有些暈頭轉向。有很多陌生的人來幫忙,也被指揮來指揮去,與她一起完成各種儀式,那些人她都不認識,不知他們從哪兒借來的。

  後來大家開始哭,哭得驚天動地,她又想笑了。連她這個作親人的都沒有哭,這些人掉的是哪門子的淚。然後身邊一人輕輕地捏她的胳膊:「哭出來吧,姑娘,哭出來吧。」

  她低下頭,還是沒眼淚,那老婆婆又加重一點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麼得走得安心?」

  也許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走了她的注意力,總之她到最後也沒掉下眼淚來。

  她的前任上司遲諾,也與她以前的幾位同事一起來祭拜,帶來花圈與鮮花。她並沒有告知原來的單位,不知他們如何知曉。

  遲諾在離開前對她說:「你好好休息一陣子,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就回來上班吧。我已經跟上面打過招呼。」

  她在指定的地點燒了一摞又一摞的紙,還有外公生前的很多物品。

  一陣風吹過,紙灰飛揚,撲了她一臉,她立即轉過頭捂著嘴咳嗽,於是她在煙塵彌漫中見到江流立在一個腳落裡,一身黑衣,不知來了多久,但沒有走過來的打算。

  她思及江流對外公的特殊對待,慢慢地走向他。

  江流大概不曾習慣她一身黑裝灰頭土臉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您還好吧?」

  「請你別對我說『節哀順便』之類的話,我今天聽的夠多了。」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滾滾的那個方向,神情有一點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過了一會兒,陳子柚打斷他的凝思:「你不該來這裡,回去吧。」

  「我可以去燒幾張紙嗎?」江流垂著眼睛問,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認真地燒了幾摞紙與一柱香,雙手合十念念自語,又恭敬地鞠了三個躬,方才向她告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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