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三六


  這對話雖然聽起來很有玄機,但可悲的是,她居然完全明白。

  「是或不是,我都不想介意了。」陳子柚停了一會兒,疲倦地說,「江離城,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雖然不如你預期的那麼完美;而我和我的外公,也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了。所以,請你行行好,放過我吧。」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我剛才的否認,就是為了說明,我並沒有失約。至於你呢,陳子柚,你儘管地走,可是你不妨用你那漂亮的小腦袋想一想,這種局面你打算怎麼辦?帶著你的瘋外公沿街乞討,還是與他一人一根繩子一起吊死?」

  「任我們再怎麼自生自滅,都好過再看見你那張討厭的臉!」她更用力地說。每說一句話陳子柚都以為已經用盡了力氣,但是她發現江離城總可以榨出她潛藏的力量。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江離城嘖嘖了兩聲,似乎是在為她難得的抓狂喝采:「只怕你想自生自滅都會成為一種奢望,天真的小姐。你以為你外公發了瘋,你在病床上一躺一星期,所有的事情就全都自動消失了嗎?你以為你捨棄一切,那些人就放過你們了嗎?你躺在這裡安靜了這麼多天,就以為外面太平了?你真是擅長掩耳盜鈴。天德這回捅下了大簍子,他們需要有人背黑鍋,需要替罪羊。你和你的外公,就是最佳物件。陳子柚,所有的利害,當初我們協議之前,我就跟你講過了,而現在的情況,似乎比原先的更糟。令外公大人賴以信任的那些傢伙,對付起他們的老上司來,居然比我還要狠。你真的有辦法去對付他們嗎?你打算帶著你的瘋外公去哪兒藏身呢?你怕不怕他半夜發病首先把你的腦袋敲碎?」

  陳子柚睜大眼睛,滿臉驚恐,不說話。江離城又耐心地補充:「至於我呢,雖然也算不上好人,但對於那些動輒喜歡中止協議的合作者,我一向只要求原單清付,並不要求雙倍索賠。那麼讓我們回到約定之前,我的計畫是令孫先生名譽盡失之後餘生在獄中度過對嗎?你當真以為如今他瘋掉了,任何的羞辱他都再也無法感受到,所以我就拿他沒辦法了是吧。」

  陳子柚哭起來。「你究竟是不是人?你還有沒有人性?為什麼連一個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如今已經瘋掉的老人都不肯放過?」

  「其實多年之前,我也一直希望有機會問一問你的外公,他為什麼會那麼沒人性,那個女子已經被他逼到一無所有,他卻總是不肯甘休。如果他能夠回答我,我自然也能回答你。」江離城雲淡風輕地說。

  「可是我做錯過什麼?我對你做過什麼沒有?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陳子柚捂住嘴,克制自己不要哭得太大聲,免得引來其他人,也免得讓他看去更多的笑話。

  「小姐,如果你的記憶沒出差錯,請你仔細回想一下,每一次我『不肯放過你』的時候,難道不是你主動地出現在我面前的?」他不說還好,這樣一講,只令陳子柚悲憤交加,哭到幾乎虛脫。

  江離城靜靜地看著她哭,直到她哭得聲嘶力竭再哭不出聲來時,才向她手裡塞了一條溫熱的濕毛巾。

  陳子柚甩手將毛巾扔還給他。她才從昏睡中醒來,本來就沒有多少力氣,而剛才那場大哭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那條毛巾根本沒扔到他身上,而是軟軟地落到自己面前,洇濕一大片衣服。她滿臉淚水,又因為憤怒和連日的高燒泛著不正常的粉紅。

  她的舉動大概成功地激到了江離城。他拾起那條毛巾,起身上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頜,另一手則用毛巾替她抹臉。他兩隻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她覺疑心自己的下巴已經烏青一片,而臉上估計會被蹭掉一層皮。

  當他擦到她的唇邊時,陳子柚抓住時機,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她用盡力氣咬,不肯鬆口。江離城停下手中的動作,與她對視著,並不掙脫。

  她咬了那麼久也沒嘗到血的味道,反而咬得牙痛。她鬆開口,頹然倚回去,閉上眼睛不說話也不再鬧。剛才已經哭不出眼淚來,但此時又有兩行淚水滑出眼眶,順著臉頰一直流進脖頸與嘴角,又鹹又澀又涼。

  空氣裡一團死寂,她久久地坐在那裡,久到她幾乎忘記江離城曾經來過時,他的聲音又悠悠地響起,縱然她扯起被子蒙住頭,也仍然能夠聽到。

  「陳子柚,你覺得很委屈,覺得你很無辜是麼?可是我的媽媽,當年她又何其無辜。她遇見你舅舅時,比你現在更年輕。她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愛上了你的家人。

  「當時她放棄了一切只為了與你舅舅在一起,而她失去了他。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代價嗎?但是孫天德不肯放過她,只因為當時她沒有給你舅舅陪葬,沒有第一時間殉情,所以後來他逼得她連死都成了奢望。

  「就算我媽媽欠了你家一條命,那之前我又做錯過什麼?我的父親又做錯過什麼?我們生活清貧,連為孫先生洗車的資格都不具備,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生活都不讓我們好好地過下去?

  「你認為你的家毀了,你的外公瘋了,我就該放過你嗎?我爸爸死了,我媽媽神志失常的時候,你的外公卻沒有仁慈地放過我們。也許我該感激他,倘若當時他給我們留下一條後路,讓我和媽媽可以偷生度日,今天也許我只是一名廚師,或者修車工人,而絕無機會像現在這樣可以把你們全踩在腳下。他給了我奮鬥的理由。

  「你才被那瘋老頭子打了一下而已,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看,我守著一位發瘋的母親十幾年,因為怕永遠失去她,我不敢也沒有條件送她去精神病院。你能想像嗎,她平時的樣子就像一位貴婦人,她通常只對我一個人發作。大概我的存在令她無法尋死求解脫,所以後來她把所有的恨都轉嫁給我。她第一次發病的時候,我只有十歲。這些年,你覺得我又是怎麼度過的?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應該是會覺得很噁心的吧。每次你在我身下的時候,是不是覺得生不如死?如果我跟你說,為了取得今天的這一切,為了有報復你外公的資本,我做過比你如今所做的更噁心的事情,你是否會覺得好受一些呢?」

  江離城說了這麼多話,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有一些是她只知少許不瞭解內情的,更有她完全不知道的內容。這些話,每一句聽來都藏著觸目驚心的故事,但他平緩流暢冷冷清清波瀾不驚地敘述著,就仿佛在念一段事不關己的產品說明書。

  陳子柚從被子裡面露出頭來,看向他的臉,他眼波沉靜,臉上也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

  「我外公……」她說了這三個字,卻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所以,你看,我怎麼能夠輕易地放過他,輕易地放過你們?如果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見血,我會覺得將他千刀萬剮都不夠,無論他是個快死的老頭子,是個誰也不認識的瘋子,還是已經入了棺的一具屍體。」江離城平靜地為他自認識陳子柚以來最長的一次演講畫下句點。

  「我本以為……我曾經希望……」陳子柚縮在被子裡,咬著嘴唇斟酌字句,「那時候,我曾經希望你是我舅舅的孩子。」

  江離城又露出了嘲弄的笑意:「真難得,在我們很不愉快的第一次交往之後?那時你是希望能夠以親情來感化我,放過你外公,還是希望用你的餘生來補償我受過的虐待呢,子柚妹妹?真可惜我不是你的家人,幸好不是。」

  陳子柚緊緊閉著嘴。她就知道,跟他說什麼都是自取其辱,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永遠是維持尊嚴的最佳方式。

  她不作聲,江離城自己卻似乎演講之後有點意猶未盡,話中帶了調笑的語氣:「別遺憾,雖然我們無緣做兄妹,可你不覺得我倆很有緣嗎?你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外公,我有一位精神失常的母親;你爸爸因車禍而死,我爸爸也是這樣過世;你媽媽自殺,我媽媽也是;你從來沒見過你親生父親的面,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我也與你一樣。這一點最有趣,不是嗎?」

  陳子柚吃驚地望著他,詫異於他居然讓自己知道這些。同時她也覺得悲哀,他根本就是吃准自己逃不掉,所以才不在乎與她分享這些本該是悲傷的卻聽起來幾乎像笑話一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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