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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至於外公說的第三件事……陳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頑固到了偏執,偏執到了可怕的老人。當年舅舅被他逼得只能選擇私奔便是一例,母親則壓根不敢讓他知道自己的私情,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給了他選擇的女婿,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這樣,所以後來用那種手段對付江離城的母親,一點也不奇怪。她並不認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為他是這世上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人,她只能選擇接受,並且理解。

  但此時此刻她沒有辦法想像,倘若外公知道她與江離城的交易內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護周密的唯一的外孫女是被脅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團的喘息之機是靠著她賣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換來的,他在尊嚴大受傷害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樣更可怕的事情來。她只能緘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誤會。

  老人的聲音充滿了濃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現在,你讓我失去了又一個希望。我不曾希求過你多優秀多能幹,你不喜歡做的事,我從來沒逼過你。可是我也從沒想過,你是如此的愛慕虛榮,不能吃苦。你為什麼會與他在一起?因為你怕他毀掉你的財富你的家業,怕你從此窮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過不上富足的生活嗎?你那麼害怕跟我一起一窮二白,重新開始生活嗎?你用身體換來的這一切,與那些賣身求榮的奸臣又有什麼區別,與那些街頭流鶯又有什麼區別?你自小就讀過聖賢書,你豈會不知,千金散盡還有收復的一天,尊嚴喪盡就再也回不來。我真是沒想到,最讓我失望的,居然是從小到大都是我的驕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你想怎麼樣我都管不著,可是現在我還活著!還活著!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這一切,你想沒想過我的感受!」

  陳子柚的心臟仿佛被人重重地錘了一拳。她想過那麼多的壞結果,卻不曾想過外公居然會這樣來理解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這樣的不堪,是為了一己之利而賣身的娼妓,是為了貪圖富貴而求榮的叛徒,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只換來了這樣的一種猜忌。她的淚噴湧而出,在外公轉身要離開時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樣的,您聽我說,您聽我解釋!」那一瞬間,她的確什麼都顧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盤托出,只為外公不再誤解她。

  這時門外有人輕敲了幾下:「孫董,車已等候您多時。」陳子柚看到外公已經死灰的眼睛裡突然又迸發出一點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麼。今天有一個項目論證會,外公為這個專案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賭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贏了,那麼天德重見輝煌指日可待,如果輸了,或許將會血本無歸。

  外公被她抱住腿無法前行,語帶不耐地問她:「你想解釋什麼?解釋你不是因為貪慕安逸虛榮才委身於那個人渣?那是為了什麼?因為他長得夠帥?因為他對你溫柔?因為你愛他?」他冷笑。

  陳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實的勇氣。她怕自己說出一切之後,外公會永遠失去對工作的這種熱情,會在論證會上發揮失常,導致更嚴重的後果。他是一位尊嚴勝於一切的老人,怎能讓他知曉,倘若不是她的賣身,他本來連今天也走不到?

  後來陳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辯解的理由有那麼多種,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卻選擇了最令自己唾棄的一種。當時她以為,她還有一生的時間去向外公解釋,外公那麼疼她,一定能夠理解她,原諒她。現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論證會現場,圓滿成功地完成這件大任務。

  所以她抱著外公的腿,流著淚說:「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我是真心的喜歡他才與他在一起。我絕不因為那樣的原因才委身於他的,那些事情我後來才知道,但是我因為貪戀留在他身邊,所以沒有及時地離開。我會離開他的,真的,我一定會離開,請您相信我!」

  孫天德老人把腿從她的環抱中狠狠地掙脫開。他的怒氣似乎不像剛才那麼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個字:「賤。」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時刻留給她的最後一個字。

  陳子柚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等待外公的歸來。眼淚已漸漸乾涸,心也慢慢冷卻,她有些六神無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認為自己做的沒有錯,這是在她的能力範圍內能夠實現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無論覺得怎樣的屈辱,她都能夠忍受。可是現在,她開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並沒有等到外公的回來,而是等到了接她去醫院的車。原來在專案論證會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當場暈倒。

  如果剛才外公的質問是她的噩夢,那麼那場論證會便是外公更大的噩夢。一向自詡知人善用的他,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這一場論證會,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與騙局,有最知情的內部人士,給外公設下了圈套,只等著他一心一意地往裡跳。老人沒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幾個月,眼見就要見到成功曙光,卻毀在最細枝末節,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換作以前的天德集團,完全能夠經受住這種潰敗。但是現在,一點風浪都可以毀掉這已經百孔千瘡的基業。

  真相揭開後的日子之于陳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魘。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說一著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話,每一句話都仿佛死神的繩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個狠角色,可是外公從來都善待自己人,為了一點點恩情可以為別人拋頭顱灑熱血。但是這些人,他們被外公一步步提攜至今,他們都受過他的恩情,卻在這種時刻,迫不及待地選擇自保,或者奪取。

  那些曾經熟悉的親切的面孔,兒時抱過她嬉鬧遊戲,送過她五彩繽紛的禮物,此刻都面目猙獰,充分演繹何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憫面孔,她反而猜測這或許就是置外公于死地的那個猶大。

  「子柚小姐,對不起,孫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須為我的妻兒負責。」這是誠實派。

  「子柚小姐,請您在這裡簽字。您沒得選擇,您只能信任我。」這是陰險派。

  還有這個:「陳小姐,我們體諒您的心情,但是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不要讓我們為難。」這是檢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無能為力,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每一個人在她的眼中,臉上都寫著「內奸」兩個字。她不信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因為外公從昏迷中醒來。她滿懷喜悅地飛奔而去,結果他不認識她,不認識任何人,不記得任何事,他撕掉手上的針管,扯下懸掛的藥瓶,摔向試圖擁抱他的陳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存在這世上的唯一的親人,不是他從小疼愛到大的那個外孫女,而是想要謀害他的披著女子外皮的魔鬼。

  陳子柚終於支撐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滴水不進,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陸陸續續來看她,無非是反復的那幾套說辭。她在朦朧中聽到有人討論,這個女子是否快不行了,會不會死得比那個老頭子更早。

  她不管了,她什麼都不管了,但願老天帶她與外公一起早日離開,不必再面對這一切。

  真心為她流淚的只有家中的保姆:「子柚小姐,您不能這樣。老爺還需要您,如果他清醒過來,發現您已經不在了,您還要他怎麼活得下去?」再後來,保姆也不來了。

  她整日陷入昏睡狀態,醫生給她扎針時有疼痛,卻發不出抗議的聲音。耳邊有人聲喧囂時,聲聲仿佛魔音入耳,她不堪騷擾,想開口請他們滾開,更想捂住耳朵,但她動彈不得。

  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種狀態。自己是否被外公那一砸變成了植物人?

  她反思自己這短暫的一生。

  她真的沒有做過什麼壞事。雖然她缺乏一顆憐憫的心,可是她仍然從小學開始,在路上遇見乞討者時必定會給他們留一點錢,中學時她會偷偷地幫貧困同學交書本費,請老師幫她圓謊,大學時她身在國外也常常做義工,直到現在她還供著幾名山區孩子讀書。

  她從小到大做過的最讓自己不恥的事情,不過是在年少無知時輕率地獻身給了江離城;她做過最罪惡的事,不過是刺傷了一個試圖非禮她的男人,甚至沒傷到他的要害。她以為自己遭到的報應已經足夠了,為什麼噩運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呢?

  她不知躺了多久,但四周終於安靜下來,連醫生來探房護士來換藥時都不再跟她講話。她靜靜地躺著,想像想起兒時看電視劇,那些主角在茫茫雪地或者荒原裡躑躅獨行的身影。他們為什麼要一直走下去呢,這種前後都看不見盡頭的路,死了不是才更乾淨?

  然後她感受到了劇烈晃動。她以為發生了地震,後來知道不過是換了病房。雖然她一直閉著眼,但是新病房的光線似乎更明亮,氣味也不那麼難聞,雜七雜八的腳步聲也小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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