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飄阿兮 > 晨曦之霧 | 上頁 下頁
三二


  溫度已經恢復正常,她退燒很少能這麼快。在她昏迷期間,不知她被灌下或者被注射了什麼藥。

  既然已經不是病人,她便不敢再裝病,害他沒看完那部電影她已經很有罪了。陳子柚拿了一本他放在床頭的書,開了床頭燈開始從第一頁讀起,聊以打發時間。

  他的書很晦澀很難懂,她勉強看到十幾頁,聽他又說:「你不睡覺?」

  她一定是把腦子燒壞了,所以她很沒水準地問了一句:「你不做嗎?」

  她的想法是,忙碌的江先生難得應召她一次,總不成只為了讓她陪他看無聊的電影,或者占著他的床睡覺。其實她的確是困了,所以她希望他儘快地把要做的事做完,然後放她安心地睡,而不是剛剛睡熟就被驚嚇醒。

  但是根據江離城那似乎正微微抽搐的嘴角,她覺得她似乎說錯話了。

  好在江離城並沒有趁機大大地諷刺她一把,卻很耐心地用哄孩子的口氣對她說:「你放心睡。我對病女人不感興趣,我怕被傳染。」

  其實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些變化,日子就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可。

  陳子柚的雙重生活漸漸成為一種常態。

  白天的時候,她是模範的大家閨秀,做一份與慈善搭邊而不圖名利的體面工作,絕少抛頭露面於五光十色的各種宴會。家裡的產業並不需要她插手什麼。她所代表的是一個的符號,一如她帶著鑲金族符圖案的平安扣護身符上,端莊聖潔,低調優雅

  而在那些特定的夜晚,她則是如一抹孤魂般遊蕩的娼妓,在那個男人的身下沒有尊嚴地流淚流汗,再多的不甘不願終究屈從成隱忍承歡。

  好在江離城出現的頻率並不高,在她能夠容忍的限度內,中間相隔的時間也長得足夠她修復破損的自尊與大傷的元氣。

  那時她的精神源泉是外公,看著外公煥發出年輕人的活力,鬥志昂揚地試圖將天德推上一個新的高峰,縱然她對這個前景並不看好,但看著外公重現笑容的臉,她覺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江離城不出現的那些日子裡,她甚至覺得他幾乎算是個好人,因為他言出必行不出爾反爾,雖然很大的可能是他沒興趣了;因為他不吝於扶弱濟貧,雖然其中可能含了極大的作秀成分;還有一些理由是她不願承認的,比如他比她所能想像的變態的程度輕得多,以至於她做的那些功課沒派上多少用場,又或者因為她竟然在他的身下幾次得到了據說可遇不可求的高潮,以至於她有時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己想像成嫖客,把他當作鴨子,這樣想令她覺得好受得多,江離城自然就沒那麼面目可憎了。

  這個靈感得益於有一陣子她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小狀況,需要定期治療與複查。人但凡進了醫院就只成為一具生物學上的軀體,以難堪的姿勢接受尷尬的檢查與治療,掐著手指數著綿羊忍受著燒灼的或者冰冷的疼痛,一分一秒地煎熬,與她同樣定期的不得不做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似。

  所以後來她再應召時,只當對方是她的保健醫生,或者更物化一些,比如醫療器械,定期地幫她作身體檢查。如此這般,那些夜晚果然不再難熬。

  當陳子柚在報章上不小心瞥見魯迅先生的大名時,總不免滿心羞愧。敞若先生還活著又恰好知她內心,不知要怎麼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寫下數篇《阿柚正傳》以警國人。

  不過那陣子她的確不怎麼懼怕江離城了倒是個事實。或許因為她的不懼怕,致使他對她的態度也柔和了許多。

  比如說,有一回夜晚他召見她,沐浴完畢並不急著將她壓倒,反而不知從哪裡找來十幾件旗袍指定她一一試穿。

  那些旗袍布料考究做工精巧,從團花錦鍛到素色棉布的應有盡有。她已逝的母親與外婆都帶點洋派,從未穿過這樣的東西,所以她也不曾擁有過一件,此時算是生平第一次穿。

  在他面前她早就懶得矜持,就那樣當著他的面裸著身子挺著胸舒臂彎腰轉身,穿上一件,打理整齊,待他點頭後,立即脫掉,再換上另一件。

  換作別的女人這種行為興許叫作誘惑,但是由她來做,那叫作藐視,他不可能會錯意。

  原來時裝模特是件極辛苦的營生,十幾套換下來後,體力便有點不濟。

  江離城夾一支煙坐在窗邊一張籐椅上,神色淡然,眼中興味並不濃,不知他欣賞的到底是她每一次換裝後的模樣,還是她反復折騰的狼狽狀。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那副表情都絕對稱不上是享受。

  等陳子柚換到最後一件月白色的絲綢旗袍時,江離城甚至沒回頭看,而是懶洋洋地趴在窗臺上,雙手都伸出去,嘴裡咬著煙,似在欣賞樓下水池中的月影。

  窗外月色極美,輕風吹起白色紗簾,不時拂過他的臉,以及頭髮。他穿了一件白色背心,米色的寬鬆褲子,外面罩一件白色襯衣,沒系扣子,襯衣下擺也時時被風拂起,仿若白色羽翼。

  從理論上講,這實在是一幅非常有質感的畫面,因為他的五官輪廓很分明,側面尤其有點像西方人,靜夜明月白紗簾,窗外有水,水中有蓮,窗框裡嵌著人,有漫畫意境,也很像某部經典的電影中某個接近靜止的動態畫面。

  但是陳子柚偏偏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最近一直幫他定義的那種身份,所以她很不厚道想起某種每個月都要使用的女性用品,同樣有著潔白的身軀與潔白的羽翼,在電視廣告中常常化身為天使造型。

  那種物品的形象與眼前這位有款有型的男人形象在陳子柚腦中重合起來,她在他背後無聲地微笑,越笑越舒懷,待他回頭時,她極罕見的真心笑容甚至來不及從臉上消融,就那樣不上不下地掛在唇角。

  她當然無論如何都不會告訴江離城她為何而笑,他也沒再逼問她,只是整夜都嘗試著讓她再現一遍剛才那種笑容。他用了撓癢誘哄恐嚇脅迫種種手段,成功地看到了陳子柚各種各樣的笑,但終究沒能如願地看到剛才的那一種。

  陳子柚不清楚外公是如何知道她與江離城的關係的。

  事實上,她與他的來往一直很隱秘。

  江離城雖然在床上從來懶得尊重她,但在其他的方面,卻還算得上尊重她的意願,譬如她希望能夠瞞住外公,他就真的比較配合她,時間,或者地點。

  她偶爾也是感激的,但感謝的同時不免想,她心驚肉跳害怕被外公發現的那副樣子,本身就是他娛樂的一種,遊戲早早結束反而不好玩。

  她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每一次與他的「約會」都行蹤謹慎,她甚至很少在他那兒過夜;而從小到大,外公對她一直有著足夠的信任,甚少去過問她的私事。所以當外公黑著臉質問她的男朋友究竟是誰時,她的眼前瞬間烏雲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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