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丹尼海格 | 上頁 下頁
三八


  「不知道,改天找人打聽打聽。」另一個女孩忽然想起來,「慧慧姐,你認識嗎?」

  慧慧在反光鏡裡搖搖頭:「都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整個晚會我覺得孫領事最帥。」

  她們都笑起來,孫領事應該是挺帥的,如果個子沒有那麼矮,頭髮沒有那麼少的話。

  將女孩子們送回了家,她自己再開車回家。

  她此時住在一個八十年代建成的公寓樓裡,房子雖然有些老舊,但是卻在一個環境和治安都不錯的街區。一個五十多米的單位,兩室加一個小廳,房間裡的設施都很好,房東的每一個壁櫥都是用香樟木打造的,因此這個房子從來不生蟲子,而且打開臥室裡南向的窗子,能看見羅納河。

  她浸在浴缸裡的時候把收音機打開,午夜一點鐘的新聞,什麼五花八門的內容也都有。中國人剛剛過了農曆新年,北非大旱不知會不會在這個春天波及一個地中海之隔的法國,著名的法國女演員和美國導演的私生子的照片賣了怎樣一個天價……她忙了一天,有點累,差一點盹著了,頭歪了一下,水進到耳朵裡。

  她趕快站起來,裹著毛巾從浴缸裡面出來,用手擦了一下被霧氣覆蓋的鏡子,看見自己,像每個早上都要喝清水一樣,像每個晚上都要塗上薄薄的面霜一樣,她把右耳上方的頭髮向後挽了一下,看見那個傷疤。

  細細的暗紅色,明明不長也不深,卻怎樣都不肯消失。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醫院裡睜開眼睛,整張臉孔都又脹又疼,用盡了力氣稍稍挪動一下,然後在旁邊的窗戶裡看見自己被厚厚包紮的整個腦袋。

  她因為從帆船上跌下,頭撞在了螺旋槳上,造成了顱骨的斷裂,幾乎喪命。

  她蘇醒過來之後,醫生每天來看她數次,跟她說話,談談她的病情,又閒聊點別的事情,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回答,當幾個穿白大褂的討論是不是應該再做一下檢查,看一看她的大腦神經會不會受到損傷而導致不能說話的時候,她終於張開嘴巴,聲音嘶啞的問他們:「誰,誰讓你們把我救活的?」

  可是沒有辦法,人的生死像單純的賭徒抽紙牌一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該死的時候要死掉,被救過來又得殘喘著活下去。

  從四月到七月,她的傷漸漸好轉,裹著頭的白色紗布越來越少,一直到被徹底拆掉。

  她再沒有見到丹尼海格。

  他每天都有鮮花送來,雛菊,玫瑰,鶴望蘭,向日葵,鈴蘭……各種各樣美麗的鮮花,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

  這也讓她輕鬆許多,他最好不來,否則他們之間說些什麼呢?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說再見了,是這一天他的律師來醫院裡看望她。

  她穿著醫院的小褂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位一直給丹尼辦事的傅裡葉先生將很多檔從自己的公事包裡一樣一樣的拿出來,放在她的面前。

  她拿過文件來打開看,題頭上寫著:財產贈與文書。

  丹尼海格送給她幾處房子,有里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藍海岸的;兩輛車子,一些珠寶,這些都附有照片和說明;最厲害的兩匹正當年的成績很好的賽馬,寄養在巴黎的跑馬場,不算它們本身的身價,就是每個星期進行比賽所贏得的獎金也讓人咋舌;當然了,還有一張數目巨大的支票。

  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抬頭看看傅裡葉律師:「這是,什麼意思?」

  傅裡葉律師說:「丹尼贈一些禮物給您,您在每份檔上簽字,然後我去處理稅務方面的事宜。」

  她搖搖頭:「可是他為什麼要贈給我這些禮物呢?……丹尼海格就是這麼打發掉每一個失寵的女人嗎?」

  傅律師沒說話。

  這麼棘手的問題,律師都被難為住了,她說:「您有煙嗎?」

  傅律師從懷裡掏出煙盒和火柴,給她點上,慧慧側著臉,深深地吸了一口。

  傅律師說:「如果您還需要好好看一下這些檔的話,我把影本給您,您仔細看一下,什麼時候簽字接受了,請給我電話。」

  她沒有同意,只是把所有的檔都拿過來再翻一遍,一邊翻一邊說:「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點什麼,他也會給我的,是不是?您幫助他辦過多少個這種案例?我得到的東西比不比別人多?」

  律師這時說:「您問的這個我回答不了。但是我為丹尼工作15年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幾年前我們正趕著開會,差幾分鐘就要遲到了,那時路過一家不錯的家居店,丹尼忽然叫司機停車,他進去那家店,看中了一種白色的長羊毛地毯,他把鞋子脫下來,踩上去試一試,來回走了好幾圈,揚著頭,細細體會——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做的——後來我去您的住處找丹尼的時候,看見那條地毯。」

  她輕輕的笑,原來是這樣的,那條豪華而舒適的地毯是他精心為她選擇的。可是,他送給她的哪件東西不精心呢?她是被他真正的寵愛過的。可是這並不能夠否定他的風流,這並不能救活那個搖滾歌手,這也不能抹殺她心底裡和身體裡那些疼痛的回憶。

  慧慧把那些檔整理好,然後把它們摞在一起推到桌子的角落上,她對律師先生說:「請將這些拿回去,我不會簽字的——我不要。我不稀罕。如果丹尼海格問您,請您一定原封不動的轉達我的話:我不要他送我這些東西來補償我,因為,不是他打發掉我,是我打發掉丹尼海格。先生,請一個字都不要漏掉。」

  ……

  她仿佛現在也能體會到當時的怒氣,木梳在濕漉漉的頭髮上不太順暢,往下用力的一帶,頭皮上有點疼,幾根長頭髮被帶下來。她把它們從梳子上撚下來,那是一把木頭梳子,上面刻著她的名字。

  ……

  在醫院的花園裡,她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個大屁股的小孩兒在站在籬笆旁邊,把上面蔓生的紫色的燈籠果揪下來一個一個的放在嘴巴裡。她在後面看了他半天,小孩兒忽然覺得不對,回過頭來,除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那張臉讓她覺得有點印象。小孩兒的腕子上帶著一塊卡通表,一隻藍兔子。原來是他。

  她走過去,蹲下來,看那張小臉孔半天:「我認識你,你也病了?」

  藍兔子看看她,指著她的臉說:「還說我,你很蒼白。」

  他樣子沒有變化,可是連「蒼白」這個詞都會了。

  「你記得我嗎?」慧慧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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