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我直視著他:「你不是問潘志明嗎?告訴你吧,他坐牢了,現在還找我借錢呢。」

  「唉,可惜了,是個好人。」他嘆息一聲,「肚皮之下,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肚皮之下有個禿頭,」我一躬到地,一字一句地說,「就是說,師父,你算個雞巴。」

  和尚驚愕不已,喃喃自語:「雞巴……雞巴此物……雞巴此物也通禪……」我長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麗,突然間很想哭。在過去的兩年裡,我曾經多麼依賴這和尚啊,聽他講故事,陪他四處遊歷,一直當他是精神導師,總以為他能教我些什麼。現在終於圓滿了,我一生多行不善,註定要沉淪到惡鬼畜生道,烈火蒸騰,萬刀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們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飛車到家,天已經全黑了,我越發空虛,這兒走走,那兒站站,看什麼都覺得捨不得,心裡像塞了一把纏繞糾結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麗歪在沙發上講她的夢,說一閉眼就覺得窗外有人,拉開窗簾,總是看見一張腐爛見骨的臉,有時還會對她笑,滿嘴白生生的牙齒。越說越怕,抱著肩膀瑟瑟發抖,我聽著也有點緊張,瞥了一眼窗外,只見黑影一閃,滿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定定神細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隻夜鳥孤獨地盤旋。我歎口氣,過去安慰兩句,肖麗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漸漸睡了過去,我怕吵醒她,一動不敢動,直到兩腿酸麻,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臥室,給她脫了鞋襪,蓋好被子,想這就算永別了,如果那事不發,你還可以找個好男人,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萬一那事發了,你怎麼辦呢?她似乎查覺到了什麼,緊緊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別走,你別走……」我摸摸她的臉,一時心中大痛,像什麼東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縮作一團,半天直不起腰來。

  這一夜無法睡了,我把頭抵在牆上,鼻子陣陣發酸,我生生忍住。書架上摞了幾本影集,我信手翻開,看見肖麗目光始終清澈,在樹下,在花叢,在每個熟悉或陌生的場景裡,一直對著我甜甜地笑,像個無邪的精靈。我越看越難受,連抽了幾支煙,嘴都抽麻了,心裡的煩燥還是不解,又空虛又清冷,還有點隱隱約約的害怕,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奧迪已經過戶給她了,開了6年,值不了幾個錢。說起來真是委屈這孩子了,跟我這麼多年,什麼都沒給過她。揪著頭髮悶坐良久,忽然衝動起來,想不行,一定得做點什麼,不能就這麼走了。幾步跑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銀行,進去劈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裡轉了10萬元,感覺心裡稍稍舒坦。回家後泡了杯茶,也沒喝,端在手裡反復思量:這年頭10萬元夠幹什麼呢?連個首期都交不起。房子都讓我賣了,她連個工作都沒有,一年後住哪兒呢?越想越不安,在屋裡來回亂轉,想手頭還有170多萬,乾脆豁出去了,留下20萬零花,剩下的全給她!心裡一熱,外套都沒穿就沖了出去,街上燈光如水,我迎著冷風走了幾步,慢慢清醒過來,想真是可笑,快40歲的人了還這麼衝動,海外生活也需要錢,還是省著點花,再給她20萬吧,不,10萬,10萬肯定夠了。

  轉完賬天色漸亮,我悄悄潛回家,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肖麗也醒了,揉著雙眼走出來:「這麼早?你是不是沒睡啊?」我說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乾脆上飛機再睡。她張開雙臂,一副憨憨的樣子:「不讓你走!抱抱。」我憐惜地摟住她,肖麗吊著我的脖子一動不動,好像又睡了過去。我不忍推開,抱著她柔若無骨的身體,聞著她發叢中淡淡的清香,驀地心頭一酸,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毫無察覺,伏在我懷裡喃喃地問:「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煎幾個雞蛋吃?」我強裝輕鬆,說你的手藝比我還差,還是我做給你吃吧。她騰地跳開,拍著手開心地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真聰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調皮吧,反正是最後一餐,吃完這頓,永遠沒下頓了。

  時間很緊了,我匆匆煎了點火腿蛋,沖了兩杯牛奶,吃完後肖麗忙著收拾碗筷,我幾次要走,可怎麼都捨不得,反復勸自己:再坐一分鐘,誤不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眼看著時間就不夠了,我慌忙站起,說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還沒說完,她騰地轉身,眼圈紅紅的,說你這次走了,還會不會回來?我一愣:「你什麼意思?這是我的家,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慢慢點頭:「我也希望你能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不過一年之後我就不能在這住了,萬一你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我心裡一顫,趕緊解釋:「賣房子沒跟你商量,是我不對,其實……其實我是想買套更好的。」她打斷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說你放心,我只是出個短差,3天就回來。

  她不說話,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我拉開門,感覺兩腿無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電梯,她突然叫起來:「老魏!」我回頭,看見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過來,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裡嚷著:「你別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緊了她,憋了幾個月的淚水瞬間全湧上來,我拼命忍住,用我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別哭,乖,我3天就回來。」她哭著問我:「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說是,你最乖了,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緊,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走?老魏,我是真的捨不得,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我對她發誓:「放心,一定回來,一定回來,乖,放手,要誤機了!」她嗚嗚號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顫抖,咬咬牙,強硬地掰開她的雙手,大步沖進電梯,直落而下,耳邊一直迴響著她絕望而嘶啞的哭聲。

  一路狂奔,終於在起飛前上了飛機。跨過艙門前回頭看了一眼,這城市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輕煙之中,不似人間城郭,竟如縹緲海市,忍不住歎了一聲,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心裡空空的,仿佛五臟六腑全被人掏走了。我是頭登艙的機票,空姐問我喝什麼,我要了杯橙汁,然後閉上眼,想此地恩怨已了,以後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唉,重新開始……

  一夜沒睡,確實有些疲倦,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給我蓋了條毯子,耳邊仿佛極吵,一個人大聲喝問:「都過點了,為什麼還不起飛?」接著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我沒有睜眼,想睡一覺吧,等我醒來,照在臉上的將是大洋彼岸的明媚陽光。

  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有人輕聲叫我:「魏先生,魏先生。」我努力睜眼,看見一張清秀光潔的臉,我一時糊塗,以為還是在家裡,隨口嘟囔:「小麗,別鬧,讓我再睡一會兒。」那張臉笑起來:「魏先生,您醒醒,外面有人找。」我一下清醒過來,騰地坐直,聽見機艙裡人聲喧嘩,一個平頭漢跨過登機橋,正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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