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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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建設路口,真把我嚇壞了。那傢伙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心想大哥,你可千萬不能死,老子酒後駕駛,違章掉頭,你一死就夠我喝一壺。下車走到近前,他突然翻身坐起,在頭盔後面咕咕噥噥地罵我:「他媽的,你怎麼開車的?」老天作證,我老魏活了37年,好話也聽過不少,但從沒哪句像這「你媽的」一樣讓我歡喜,簡直就是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我心下狂喜,想這廝還能罵人,太他媽好了。掃眼看看四周,滿地都是蘿蔔芹菜,估計是進城賣菜的農民,我立刻放了心,攙著他走了兩步,還行,站直了,只是嘴裡還有點不乾不淨。我心想這時候不能示弱,你一軟他就順杆爬,不定開出什麼價錢呢,得先拿住他才行。看他慢慢摘下頭盔,我一聲大喝:「駕照拿出來!」誰撞了人也不敢說這話,但我要的就是這「一棒子打暈」的效果,他果然傻了,擦擦頭上的血,哆嗦著嘴唇問我:「你……你是幹什麼的?」這傢伙50多歲,衣服油乎乎的,腳穿一雙黃膠鞋,滿身農藥味,一副缺心眼的模樣。我橫他一眼:「你管我幹什麼的,駕照!」他摸索半天,一咧嘴:「哎呀,忘帶了。」我得理氣更壯,戳戳他的胸脯:「就你,無照駕駛,追尾,還敢罵人?!」 他垂頭低聲辯解:「你……你也不打燈,我哪知道……」這時幾個人慢慢圍攏過來,我心想兔子急了也咬人,詐一下再給他點錢就算了,何必多生事端。讓他把摩托車扶起來,老菜農唯唯點頭,顫顫地走了兩步,突然撲通一聲又趴倒了地上,這次是真的昏過去了,推搡半天都不醒,人越聚越多,後面的車也排起了長龍,一輛警車遠遠開來,我知道麻煩了,趕緊給胡操性打電話,他十分爽快,問了問事發地段、大概情況,立馬答應幫我找人。剛收了線,員警已經到了近前,跟我要證件,我小聲告訴他:「我跟你們何政委……」他瞪眼:「少廢話,拿出來!」老菜農慢慢醒轉,喘著氣說:「原來你……你不是啊。」我臉一紅,聽見小員警腰間嘀鈴鈴地響了起來,心想胡操性夠意思,來得夠快的,那員警白我一眼,走出人群接電話,過了不到兩分鐘,態度大變,也不跟我要駕照了,直奔老菜農而去:「你追尾啊?身份證、行駛證、駕照!」老菜農面如土色,臉上血淌,嘴上肉顫,半天都說不清楚,員警盤問了兩句,回來小聲告訴我:「魏律師,先送醫院吧,我看傷得不輕。」我長歎一聲,心想真他媽倒楣,沒想到老菜農全無腦子,一下又站了起來,跌跌絆絆地去扶他的摩托車,還拿著筐子滿地撿菜,筐上鮮血淋漓。我和小員警對視一眼,臉上同時有了笑意,小員警問他:「你沒事吧?」 老菜農摸著胸口:「呃……呃……疼。」小員警問他願不願意私了,接著劃分責任:「你無照駕駛,追尾,看把人車撞的!你要負主要責任懂不懂?」然後轉向我:「你也是,燈都不打!」我低頭認罪,老漢也嚇傻了,結結巴巴地跟我道歉:「對……對不起啊。」我心中暗笑,這員警也真會來事,指指我車身撞癟掉漆的那一塊:「你這車有沒有問題?」我說還沒到修理廠,不好說,不過得整形,得補漆,至少要花三四千。老菜農一下瞪大了眼,怔了怔,掏出一堆皺巴巴地票子,兩塊的、一塊的,還有很多毛票,肯定不超過100元,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就這麼多,要不……你把摩托推走吧。」我說你這破摩托只能當廢鐵賣,我要來幹什麼?小員警跟他低聲說了兩句,老漢渾身哆嗦,解開衣服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塑膠袋,裡面裝著330元錢,一張100的,4張50的,3張10元的,全都疊成小小的正方形,走過來塞到我手裡,臉上老淚叭嗒:「買化肥的……就這麼多了,再沒有……沒有錢了。」我收下那330元,看著老漢推起摩托,打了幾下都打不著火,一手扶著菜筐,一手扶著車把,一步一哆嗦地往前走,臉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淌。人群慢慢散開,那員警小聲囑咐我:「以後少喝點。」我說明白明白,改天請你吃飯。他沒接話,鳴著警笛絕塵而去。我發動起汽車,剛轉過彎,看見老菜農歪倒在一棵小樹旁,臉色慘白如紙,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我跟他對視一眼,心想交警都處理過了,何必自找麻煩去撿個爹養。踩了一腳油門,直奔豐山縣城,肖麗估計正在那兒哭呢。 帶養兔子的賀老闆到河口法院立案,這兩年法院搞「大立案」,立案庭的手越伸越長,該管不該管都要摻和一下,法院內部也是頗多怨言。賀老闆繳錢時有點心虛,問我有幾成把握。這時候必須把話說滿,否則這老小子抽身而去,我損失就大了。我說第一,天下沒有必勝的官司,也沒有必敗的官司,事在人為;第二,咱們有人,有關係,我的業務水準你也知道,肯定會有一個好結果,你就望安吧。這話看似周全,其實什麼都沒說,賀老闆倒挺滿意:「最好能把那180萬……」我心想人家楊紅豔好歹也是個過氣明星,睡都睡過了,還想一個子兒不掏,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這種老土鼈最難纏,又滑頭又扣門,一不留神就能擺你一道。我得小心點才是,別忙活半天,最後被他放了鴿子。有的當事人十分混蛋,求你時說得千好萬好,官司一打完就沒影了,這在行內叫做「跑單」,我當律師14年,大大小小被跑了不下十單,積欠至少有70多萬,想起來就窩火。 剛把事情辦完,轉頭來了一個熟人。此人形貌猥瑣,垂頭喪氣,一副喪家犬挨了石頭的模樣。我迎面攔住,說任紅軍,你個法盲,跑法院來幹什麼?任紅軍有點不自然,說我找志明有點事,你來辦案啊?我還沒回答,潘志明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把一個信封遞給任紅軍,任紅軍的臉紅了紅,趕緊揣進兜裡。我恍然大悟,心想這廝真是窮瘋了,連老潘這種窮光棍都不放過,老潘一不收禮,二不黑錢,全憑一點死工資,能有幾個錢?他也真忍心下手。賀老闆聽說有個法官,死活要請吃飯,潘志明幾次推託,架不住我和任紅軍一再攛掇,終於開了金口,說那就到對面的四川酒家,這頓飯我請任紅軍,老魏你們倆當陪客。賀老闆連聲嘟囔:「哪能呢?哪能呢?」潘志明瞪他一眼:「少廢話!想吃就吃,不想吃滾蛋!」賀老闆一哆嗦,訕訕地閉上了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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