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五四


  「啼」字寫錯了,拿指頭蹭掉,突然間,清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韓靈一愣,手裡的粉筆「啪」地斷成兩截,她急忙轉身,沒有人,但那句話聽得那麼清楚,就像真的一樣。心裡突然疼起來,開始是隱隱的、細線一樣的疼,她不在意,繼續講課,那疼痛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重,越來越深,最後鋪天蓋地的湧了出來,疼得她一身都在發抖,學生們好奇地望著她,韓靈手扶講臺,感覺身子又冷又熱,胸口有一把大錘一直在不停地敲,耳邊轟轟鳴響,心裡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啞著嗓子說:「同學們,老師……老師有點不舒服,大家自習吧。」說完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

  晚上回家收拾東西,慢慢的,一切都想起來了。是的,一切都想起來了,過去那麼多年,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看得那麼清楚、那麼真切。每一個肖然,20歲的、21歲的、28歲的,都來到了面前,微笑著、煩惱著、像個孩子一樣來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臉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面還有你留下的傷,韓靈想:他從來沒罵過你,是的,沒罵過;他從來沒打過你,是的,沒打過;他從來都那麼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麼疼我!他一直都那麼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到火車站,售票員說沒有座位了,要不要?韓靈大聲回答:「要!站票也要!」擠吧,你們都來擠吧,就這麼擠到了北京,北京是傷心之地,那年在這裡送他去深圳,他說什麼了?「別哭,親愛的,我們會在一起的,永遠在一起!」

  我們會在一起的,韓靈想,我聽你的話,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為什麼就這麼死了?你怎麼敢,就這麼死了!從北京到廣州,終於有了座位,24個小時的旅程,她一直沒吃沒喝,我不渴,我也不餓,韓靈想,想著你,我就不渴了,想著你,我就不餓了。對面的小倆口正在親親熱熱地說著什麼,他們是南下打工的吧,他們正在笑呢。小夥子笑著看了你一眼,對他的女朋友說:「深圳是個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買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拋了起來,也是這麼說的,「深圳多好啊,」他說,「親愛的,這是我們的天堂。」而現在呢,韓靈直直地看著那對情侶,心裡慢慢地叫著那個名字,想親愛的,現在哪裡又是我們的天堂?在廣州下車,韓靈買了一張邊防證。邊防證80元一張,不講價,不講價就不講價吧,這錢是為他花的,不要說80,就是800也要買。

  韓靈從錢包裡往外掏錢,突然想起一句話:「我很窮,但是我很愛你。」這話是誰說的?她心裡一酸,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旁邊有一個公用電話亭,很多人在那兒排隊。你要打個電話嗎?韓靈站進隊伍裡。1993年也是在這裡,你告訴他你到廣州了,他是怎麼說的?「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接你。」喂,到你了!後面的人催她,韓靈拿起電話,按了幾個鍵,突然想起來那人已經不在了。他不在了,韓靈猛然醒了過來,扔下電話就往外走,淚水在眼框裡滾滾地轉,她拼命憋著不讓它流出來,心裡想:「你這個騙子,你不會來接我了!」我想像著,你也在想像著。當那個女人像幽靈一樣漂浮在人群的曠野,當星辰一日日東升西落,世間一如往昔,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生命不過是一場虛妄之旅,一個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了下來,但活著的人最終也要走向那個終點,就像夜風中那盞搖搖欲滅的燈,亮過了,掙扎過了,最終還是歸於沉寂。而一切悲歡,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都將在光陰之水中沖刷殆盡,消失無痕。衛媛說:「遺體告別那天我去了,別人都哭,就我沒哭,我總感覺他還沒死,好像隨時會坐起來對我說:'看,你又輸了,我逗你玩兒呢。'」

  衛媛最後一次見肖然,是她26歲的生日。在豐林酒店吃完飯後,兩個人到酒吧坐了一會兒,那時還沒到上客時間,酒吧裡人影寥落,不遠處有好幾個衣冠楚楚的帥哥,在燈光下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他們。

  衛媛明知故問,說這些人是幹什麼的,肖然抽著煙不理她,衛媛假裝生氣,伸手掐了他一把,說我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話剛說完,肖然一下子站了起來,招呼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帥哥,說你,過來!那帥哥翩翩扭腰,像蝴蝶一樣噴香地飛了過來,肖然仰仰下巴,「這位女士問你是幹什麼的,你告訴她。」衛媛臉刷地紅了,那帥哥倒很大方,嫣然一笑道:「我呢,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專門幫客人排解憂愁來的。」一口純正的臺灣國語,聽得衛媛低頭偷笑。肖然接著問:「你,陪她上床,一晚上要多少錢?」這下輪到帥哥不好意思了,忸忸怩怩了半天,說這個這個,蠻不好意思的啊,我們沒這個服務專案。

  肖然哼了一聲,叫門口的趙寶剛:「把包拿過來,」然後掏出一摞百元美鈔,說這是一萬美元,你再跟我說一遍,你們沒這個服務專案?!帥哥眼都直了,看著那摞綠紙直叭嗒嘴,正想改口,衛媛早像根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幽怨地發嗔:「肖然,你把我當什麼了!」然後扭頭就走,肖然不理她,揮揮手把帥哥轟走,自顧自地在那兒抽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衛媛走了幾步,看見他沒動地方,又訕訕地走回來,說我警告你啊,以後不許跟我開這種玩笑。肖然說誰跟你開玩笑,「你今天把這鴨帶回去,明天就給你買輛法拉利。」衛媛氣鼓鼓地坐下,說十輛法拉利也不行。

  想一想又有點後悔,那可是法拉利啊,要擱平時,要最普通的保時捷他都不一定肯,再說那輛破MR2她早就開煩了。合計了半天,想探探敵人的虛實,說我跟別的男人上床,你真的不生氣?這時音樂聲大作,酒吧裡灑滿繽紛光影,肖然眼裡光芒一閃,像鷹一樣直直地逼視著她,衛媛心虛了,左顧右盼地躲閃著,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來,就像一盞燒盡燒幹的油燈。過了半天,他長歎一聲,無精打采地告訴衛媛:「你走吧,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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