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四〇


  那條領帶是趙捷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到深圳後,劉元試著給她打了個電話,趙捷聽見他的聲音就笑,問他:「你回來了?江門出差累吧?」劉元紅著臉坦白,說我被收容了好多天,剛從樟木頭回來。趙捷又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就這樣吧。然後砰地一聲掛了電話,讓劉元呆若木雞,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無意義地上下張合,像一條釣在鉤上的魚。

  那時已經三點多了,劉元換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慣例,週一下午要召開例會,另外月度考核也該開始了,這可是大事,關係到全公司的工資發放。劉元一邊等電梯一邊想,自從我當經理以來,公司的工資一天都沒拖過,這紀錄可不能破。

  公司裡靜悄悄的,人人埋頭做事,門口的保安好奇地看著他,劉元點點頭,打了卡,徑直走到王志剛的桌前,像往常一樣不苟言笑,說你去通知一下,五點半準時到小會議室開會。王志剛聽見他的聲音,茫然抬頭,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例會,例會已經開過了。劉元不大高興,尖著嗓子質問他:「我不在你們怎麼就能開會?」王志剛囁嚅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說劉總,你還不知道吧?「……你已經被開除了。」

  劉元愣愣地看著他,眼睛使勁地眨巴了兩下,四周的同事靜靜地望過來,誰都不說話。劉元慢慢挪動腳步,過去看牆上的公告,那份檔很短,說他曠工已超過三天,另外經查有違法行為,「受到屬地國法律制裁」,所以給予開除處分。後面還有一些字,報送哪些部門,抄送哪些部門,他已經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蕩蕩的,連一粒灰塵也擱不下,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就要摔到,部下們慢慢地圍攏過來,一個個神色肅穆,就像對著一具屍體。過了半天,劉元定神強笑,澀著嗓子對王志剛說:「我被開除了,嘿嘿。」王志剛撓了撓頭,看見他臉色發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像一個被水草纏足雙腿的溺水者。

  劉元在這裡工作了整整五年,從普通職員到部門總經理,從最低層到最高層,五年裡只請過一天病假,從來沒遲到過,有時候連續幾個月加班加點地工作,光工作筆記就記了滿滿七大本。然而最後還是一無所有。劉元輕飄飄地走下樓,悲憤地想:連開除我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走出門來已經是傍晚了,風聲呼嘯,深圳的颱風就要來了,行人四處奔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劉元一步一頓地往前走,像一棵在風中扶搖不定的小樹。天黑了,街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劉元轉過身,看著他五年來每天必到的那間房子,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七天之前,他是這裡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后,他黯然離開,沒有一個人挽留他。

  生活在這屈辱的七天裡悄悄轉了個彎,醒來後一切都已經倒塌,整個世界兇險而又猙獰。劉元對陳啟明說:「人生不過是個虛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一切悲劇,都是因為我們想得太多。」他說這話的時候是2003年7月,那時肖然已死,黃振宗在家門口被人拐跑,黃芸芸被陳啟明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語地坐了一整天,然後就瘋了。那時劉元已經成了一個優婆塞,他學佛五年,自稱「修道之人」,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塊。他的師父,弘法寺的高僧明覺禪師,專門為他題了一幅字:「千紅為灰」,劉元對著它晨昏禱告,說自己修為還不夠,如果有一天到了那個境界,他就會出家,不過不一定要離開深圳,「心即靈山,在哪兒都一樣。」

  那天夜裡劉元又去找過趙捷,在滿街飛舞的落葉中,趙捷冷得像剛從冰箱裡鑽出來,說你以後別來找我了。劉元問為什麼,趙捷扭頭就走,說我討厭你這種男人,又撒謊,又嫖娼,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這時雨水啪啪地落了下來,劉元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拖拖拉拉地往黑影裡走,剛走幾步,聽見趙捷在後面叫他:「劉元。」劉元回頭,看見她斜靠在門上,牙齒緊緊咬著嘴唇,眼裡淚光閃爍,過了半天,她哽咽著說:「下雨了,我給你拿把傘吧。」劉元搖搖頭,傴僂著腰越走越遠,幾片落葉在風雨中飛起,顫抖著、旋轉著,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身後長長的影子上。

  第二十五章

  7月18日是陳啟明結婚五周年紀念日,那天黃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個雞蛋,丈夫兩個,她和兒子各一個,陳啟明早上喜歡喝普洱茶,她沏了滿滿一大壺,坐在那裡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動靜,黃芸芸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到樓下報攤上買了兩份報紙,《南方週末》、《深圳商報》,上來後看見陳啟明剛從書房裡出來,她討好地笑了笑,陳啟明像沒看見一樣,踢踢踏踏地走進衛生間,洗臉時不知碰翻了什麼,發出驚人的聲響。

  那段時間陳啟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運持續兩年了,搞酒樓賠錢,搞建材賠錢,連股票都越來越難炒,1999年上半年他一分錢都沒賺到,還被套了好幾隻股,要不是黃芸芸每月兩萬多的分紅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績說話的城市,賺錢才是硬道理,賺不到錢,說什麼都白搭,所以陳啟明總覺著自己是個廢物,尤其不好意思見老丈人,每次都是黃芸芸抱著兒子回家,留下他一個人在屋裡長籲短歎,鬱悶不止。

  陳啟明是個老實人,雖然看著老婆不順眼,也沒做什麼出軌的事情。跟孫玉梅分手以後,他出去旅遊了整整一個月,先到黃山,再到峨眉山,後來還去雲南麗江住了十幾天,他本來就內向,回來後越發沉默,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裡,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那次分手讓他很傷心,沒想到她會這麼決絕,連老同學的情面都不顧了。仔細想想,其實孫玉梅從來都沒在意過他,擁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而他不過是一塊跳板,跳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頭。陳啟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幾十萬,最後落得個兩手空空,連張合影都沒留下,想想就讓人難過。不過他也沒後悔,那驚豔的十八個月,足以讓他在這單調乏味的房間裡回味一生。那十八個月裡,孫玉梅或笑或惱,有時文靜,有時調皮,連生氣的表情都那麼刻骨銘心。為了延長這註定不會長久的驚豔人生,陳啟明送皮包,送手機,孫玉梅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著牙送上那張20萬元的存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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