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肖然和劉元是同班同學,畢業後又一起來到深圳,但兩個人關係並不好。在肖然看來,劉元的苦難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該。他一直都不喜歡他,認為劉元太奸、太會算計,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整個學校鬧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佇列裡揮舞拳頭,只有劉元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他們躥進躥出,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後來連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緊張的幾天裡,肖然趴在床上裝病,嘴裡半真半假地不停哼哼著;陳啟明一頁頁地寫檢查,他老爹聞訊趕來,差點打斷了他的狗腿;只有劉元,像個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看書,然後寫了滿滿四頁紙的《入黨申請書》,還在宿舍裡背誦魯迅的名言:「遊行是不足取的。你們……太幼稚。」

  為了這句話,肖然不知罵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幾個人越說越氣,肖某人一時沒壓住火氣,抓起他的飯盒就扔到了窗外,劉元回來後發現吃飯的傢伙沒了,心知有鬼,不過勢單力薄,也只能隱忍不發。真正交惡是大三下學期,韓靈來他們宿舍聚餐,劉元借著酒勁兒,不停地抨擊肖然,說他睡前不刷牙,脫下的襪子能砸核桃,至少說了二十遍「肖然這個農民」,說得這個農民一聲怒吼,一肘將鄧輝的臉盆搗了個對穿,要不是陳啟明死死地拉著,204室那天說不定就要搞出人命。

  作為那場戰爭的真正原因和關鍵力量,韓靈的態度十分曖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聲,再拉一下劉元,劉元艱難一笑,轉頭就猙獰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們中間,身材矮小的陳啟明滿面通紅,奮力地撐開雙手,嘴角源源不斷地冒著白沫,像一瓶生氣的啤酒。

  韓靈和劉元都是鞍山人,韓靈入學時,劉元扛著她的大包小包,從火車站一直走到學校,連牛仔褲都累得大汗淋漓,那時候還沒有飄柔海飛絲什麼的,劉元斥近百元鉅資幫她買了青蘋果洗髮香波、中華牙膏、北京針織一廠的毛巾,還有一套小兔子圖案的睡衣,就差沒買衛生巾和內褲了。韓靈感激得無以言表、五體篩糠,立馬就認了劉元當幹哥哥,還非要請他去門口的川菜館吃飯,「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倆喝兩杯。」

  喝醉了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醒來頭疼。開車可能會被拘留。會說錯話、認錯人、辦錯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一聲不吭。劉元對肖然說,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媽會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劉元架不住小師妹的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硬著頭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鍋頭,第五杯剛一下肚,他就一頭紮進一盆酸菜魚裡,吐得虎嘯龍吟、日月無光。旁邊有幾個北京地痞尖著嗓子大笑:「傻逼,嘿,給娘們兒灌倒嘍!」

  那個夜裡劉元的表現堪稱經典。很多年後人們還記得那個不可一世的醉漢,他在校門口躺成一個酒氣醺天的「大」字,誰從他身邊走過他就問候誰的母親,連人稱「考場名捕」的系主任都不放過。肖然他們聞訊趕來時,劉元正大聲背誦那首著名的《為什麼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邊的韓靈一身酒氣,粉臉通紅,急得手腳亂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你要把事業留給兄弟 留給戰友
  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 留給愛人
  你要把孤獨留給我 留給自己
  ……

  那個夜晚對肖然、韓靈和劉元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一夜。但在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安靜的夜晚會埋藏著重重的殺機。那時劉元正人事不省地打著呼嚕,肖然的西裝上沾滿了劉元嘔吐出來的盛宴,臭氣熏天,韓靈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條不紊地沖糖水、敷熱毛巾,還小心翼翼地幫劉元脫了衣服鞋襪,一臉慈祥地給他蓋上被子,看得心中異常感動。那夜的月色很好,牆外的玉蘭樹在窗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劉元後,胸中異常氣悶,正想抱怨兩句,轉過頭就遇上了韓靈的目光,這時月亮劃過樹梢,蔚藍色的月光透窗而來,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肖然笑了,韓靈也笑了,在一片靜謐之中,肖然聽見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兩下。

  從那以後劉元再也沒喝醉過,1998年鄧輝到深圳旅行結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萬多元,從上午11點一直喝到晚上9點,喝到最後,陳啟明抱著桌子腿叫媽,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說要遊到香港,鄧輝也酒後現形,不顧身旁鐵青色的新娘,抱著餐廳服務員就要喝交杯酒。鬧得不可開交時,餐廳經理叫過來四五個保安,要把他們一一送回房間,這時劉元突然像只豹子一樣躥了起來,三步兩步沖到肖然面前,一腳蹬在他肚子上,肖然像中彈一樣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劉元提起西裝,面無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眉毛一挑一挑地說:「肖然,你記住,這一腳是你欠她的!」

  《北京人在紐約》流行之後,劉元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如果你愛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會發財;
  如果你不愛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會背叛。

  這裡的每個人都不可靠,他指著窗外說,每一個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妓女,你如果想找愛情,離開吧。

  劉元是他們三個人中最早成為男人的。荔枝公園落成後,立刻成為低檔妓女的交易市場,每當夜幕降臨,這裡總是特別熱鬧,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們合唱《党啊親愛的媽媽》,不高尚的民工們坐在旁邊打牌賭錢,贏個二三十塊就能吃頓雞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樹下,總會站著一些年齡不詳、面孔模糊的女郎,有含蓄的,像寂寞的閨中少女:「靚仔,聊聊天吧?」有粗魯的,性感得犀利無比:「大哥,操逼不?100塊。」劉元1993年遇見的一個像是賣舊貨的奸商:「打飛機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舊電視給我吧。」

  就在這裡,在這個散發著熱帶氣息的公園裡,劉元用100元的代價,輕輕走過了自己的純潔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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