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四五


  錢的事快把我逼瘋了。前天回家時,看見樓下有一輛黑色的廣州本田,後車窗沒有關好,露著兩寸寬的縫隙。那是半夜兩點鐘,街上寂靜無人,我左右環顧,心跳得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在大約一分鐘的時間裡,我至少問了自己20次:幹,還是不幹?修理廠的李師父對這種車很有研究,我跟他學了一下,只要一根長鐵絲就能撬開,出手也方便,給梁大剛就行,應該不低於八萬元吧。我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忽然聽到值夜的老頭咳嗽著蹣跚而來,我一下子被驚醒了,頭上汗水涔涔而下,心裡咚咚亂響,想我他媽的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就成了賊。

  其他的辦法我也想過,搶銀行、砸金店、攔路搶劫,或者潛回公司點一把火,把所有的帳目燒得乾乾淨淨,讓他們有屁都沒處放。最偏激的時候甚至想買一把殺豬刀,把董胖子、劉三和老賴都做了,然後亡命天涯。冷靜下來就知道這些辦法全行不通。我瞭解自己,我從來就不具備那種果敢殺伐的素質,我真的能置一切於不顧,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麼?我做不到。在這一點上,李良給我的評價十分中肯,他說:愛錢的困于錢,好色的困於色,「你太愛你自己,所以會被自己困住。」

  十天的期限轉眼就到。早上八點鐘,門律師又給我打電話,說再給我四個小時的緩刑,如果12點鐘之前我還沒有把錢送去,「你就準備接傳票吧。」我一邊梳頭一邊告訴他:「我上午還要去面試,你要去公安局還是去法院,就直接去吧。」想了想,覺得還不過癮,又像溫柔地說了一句:「你不用等我了。」然後砰的掛了電話,心裡不知為什麼感到一陣高興。

  事已如此,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老漢痛駡一頓,只要咬著牙挺過去,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周衛東說的好,實在不行了,老子買個假身份證跑球了,到新的城市混上個三年五載,再回來一樣堂堂正正地做人。反正我現在也等於一無所有,沒什麼可留戀的。

  昨晚上做夢夢見了趙悅,好像又回到了我們的大學時代,在校門口的電話亭旁,她關切地問:「我這裡還有點錢,要不你先拿去用?」那是黃色錄影事件後她對我說過的話。我在夢裡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不太對,笑嘻嘻地回答她:「我現在當經理了,有的是錢,你的錢留著買衣服吧。」突然之間,場景就變了,我站在金海灣酒店的陽臺上,趙悅一絲不掛,眼裡淚水直流,對我說:「陳重,你虧了良心,你虧了良心!」然後像瘋了一樣撲過來推搡我,我一個沒站穩,輕飄飄地從樓上摔下來,一邊跌落一邊大聲斥責她:「你總是這個德性,一天不吵你就渾身難受!」

  那夜月光如水,照得人眉目生涼。幾隻晚睡的麻雀被月光驚醒,振翅遠遠飛去。在成都西延線一棟紅色的樓房裡,一個又醜又髒的傢伙忽然翻身坐起,像瘋子一樣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那些聖潔的、蔚藍色的月光,在他鬍子拉茬的臉上縷縷浮動,好像夢中的淚痕。

  約我面試的是美領館旁邊的一家體育用品公司,他們缺個銷售部經理。可能是沒睡好,老闆問我問題時,我回答得語無倫次,自己都有點臉紅。估計他對我也不太滿意,聽我說薪水至少要5000元時,他陰著一張大餅子臉「嗷」了一聲,二話不說就把我轟了出來。

  這裡是成都的富人區,集中了一大批幸運的小偷、強盜和騙子們,在喪盡天良的巧取豪奪、坑蒙拐騙之後,他們改換容顏,開著名車、住著豪宅、挎著美女,有個新名頭喚作「高尚人士」。不遠處曾經開過一家女士酒吧,傳聞是年老色衰的闊太太、閑極無聊的二奶們尋找精神填充物和肉體填充物的交易場所。我99年曾經帶趙悅去過一次,鼓動她從吧台邊的一群帥哥中挑一個,趙悅笑嘻嘻地回敬我:「我不要,自己的老公都還沒玩夠呢,找他們幹什麼?」

  這幾天火氣很大,嘴臭得能熏死蒼蠅。我在路邊小店賣了塊綠箭口香糖,慢慢地嚼著,心事重重地轉過街角。路過好又多超市的門口時,我不經意地往裡看了一眼,正在蠕動的下巴立刻張開,整人個被電打過一樣僵在當場:在擁擠的人流中間,我美麗的前妻,趙悅,正提著大包小包,長髮飄飄,笑顏逐開地向我走來。

  員警進門時,老太太嚇得差點摔倒,以為我做下什麼驚天大案了呢。我當時也有點發蒙,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那兩個員警倒很客氣,胖的那個操一口濃重的自貢口音,說話時舌頭翹得能舔到鼻子,問我在家裡談方不方便,我媽緊張得兩手發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說不用怕,是我們公司的事,胖員警連連點頭,幫我圓謊,說阿姨放心吧,不是他的事,是別人的事。我媽一下子活了過來,顛著小碎步要給人上煙倒茶,我從茶几裡拿了一條中華,對她說別忙活了,我們出去談。

  走出大院門口,我自覺地伸出兩手,問那兩個員警,「要不要銬上?」他們倆都笑,說沒那麼嚴重,我們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你這麼主動,不是不打自招麼?我趕緊賠笑,說警匪片看多了,還以為跟員警說話就得銬上呢,沒想到還有你們這麼和氣的。這馬屁拍得就有點水準了,兩個傢伙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我把他們帶進對面的陸羽茶坊,心想王大頭說的真是不錯:態度決定一切,你只要裝出忠厚老實的樣子來,挨打都會挨得輕一些。

  看來這事必須要動用王大頭的力量了。小姐把茶端上來後,我藉故溜到衛生間,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咬牙撥通了大頭的手機。這還是李良出事後我第一次跟他聯繫呢。

  電話裡一片嘈雜,大頭說他正在吃午飯,問我什麼事,我把情況簡單說了說,問他能不能幫忙,心想龜兒子只要說半句推辭的話,我就立馬掛機,死也不去求他了。

  「是哪個分局?」大頭嘴唇叭嗒叭嗒地響,像叼著一口活豬。

  我說是某某街派出所,不知道哪個分局。大頭嘟囔了一聲,像是罵人,又像是咬了舌頭,然後告訴我:「你先跟他們應付著,一句明白話也別說,」嘎吱嘎吱嚼了半天,他接著說:「我半個小時以後到……你也不用害怕,公安系統我還認識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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