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四二


  老太太以為我又交了新女朋友,高興得十分倡狂,一把將棋局胡擼了,像趕驢一樣催我馬上去赴約。老漢頗為悲憤,恨聲不斷,說我媽建設不足破壞有餘。他好容易圍住了我的一大片棋子,正想大開殺戒呢。我媽虛張聲勢地舉著雞毛撣子作勢欲打,說我兒哪有工夫陪你玩,你沒聽見有女娃兒找他啊?我笑著走下樓,慢慢發動起汽車,破爛的發動機像得了哮喘病的老頭,一邊劇烈地抖動,一邊不住聲地咳嗽。我拐過自行車棚,繞過小賣店,開上人車擁擠的馬路,想著葉梅,想著那個意亂情迷的春夜,想著這七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心裡像塞了一堆狗毛,亂紛紛的,有高興,有悲傷,還有點慚愧。

  經過省醫院時,我突然想起了周衛東,訂貨會期間我安排他到德陽、綿陽、廣元三個城市走了一趟,這小子夜夜都不閑著,一路鳴槍前進,等到訂貨會開完,他的槍也打爛了,下身腫得像個凍過的胡蘿蔔,癢得他哇呀亂叫,我開車送他去醫院,他一路輾轉反側,恨不能自己把它揪下來。掛號就診後,醫生吩咐他:「先去查一下血,不排除是愛滋病」,周衛東差點嚇出尿來。我心裡也格登一下子,後來才知道是醫生故意嚇他,淋病而已。現在這廝每天要過來打兩針,一針180,他自己沒什麼積蓄,還跟我借了2000元。

  這錢就算丟了。周衛東要是能還錢,母豬都會變成鞏俐。他倒不是那種愛占人便宜的小氣鬼,但忘性奇大,他有錢的時候,你跟他借錢,他也記不住。不過想起來還是肉疼,我現在一個月總收入才幾千塊,這下看來又要動用老本了。這麼想著,我忍不住撥通了老賴的手機,他這次訂貨會銷售二百多萬,箱費、返利和差價加起來,毛利不下30萬,再跟我哭窮就太沒道理了吧。

  老賴半天都不接電話,我氣得鼻孔冒煙,在心裡問候他們家八百代祖宗,連賴湯圓都算上了。一遍遍地重撥之後,他終於被我的真誠打動了,懶洋洋的拿起電話,說他正在辦公室裡跟人談生意,讓我過半小時後打他的座機。我掉轉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打定主意跟老賴周旋到底,不要回錢來決不甘休。中間葉梅又打電話,問我到底過不過來,我猶豫了半天,決定說實話:「想過來,但是我不想讓李良難過。」葉梅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好像喝水嗆著了,氣哼哼地說:「那算球了」,然後砰地一聲掛了電話,我心裡想著她柳眉倒豎、粉臉通紅的樣子,心裡像打翻了什麼東西,茫茫然空空然,很不是滋味。

  老賴這次倒很爽快,開口就說那5萬塊他不打算給我了,我一腳把煙頭踢飛,喘了半天粗氣,冷笑著說行啊,那你準備接法院的傳票吧,你還欠我們公司28萬呢。老賴也在那面嘿嘿地笑,我恨不能從話筒裡伸出一隻拳頭,一拳砸爛他的狗臉。

  「你們公司不會告我吧?」

  我虛張聲勢,「告不告你我說了算!你就走著瞧吧。」

  電話裡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紙落到了地上。老賴說:「你說了恐怕不能算,你們劉總說的不會告我。」

  我沒反應過來,繼續發飆:「劉總是管人力資源的,他才不會理你這種球事呢。業務問題,連我們老闆都得聽我的!」

  老賴沒接腔,電話裡悉悉索索的聲音更響了,過了大概有一分鐘,他突然問我:「劉總就坐在我身邊,你要不要跟他說話?」

  紗帽街的老餘一大早就坐我辦公室,等著要他那17萬元。去年年底我從他那裡拿了26萬元的汽車配件,當時風聞小廠件要漲價,我也是想給公司節約點採購成本。沒想過了幾個月,打擊中小配件廠的檔始終沒下來,這批貨越賣越賤,我算了一下,如果按當時的價格出手,至少要虧三萬多。我找老餘商量結算價格,他死都不肯讓步,我一怒之下吩咐會計把款子扣住,一拖就是大半年,老餘急了,打電話威脅我,說要去法院起訴,我笑得滿屋子起灰,語重心長地鼓勵他:「去吧,去告吧,你一定會贏的。」心想等法院判下來,至少要兩個月,累都累死狗日的。再說,就算法院判我敗訴,大不了我從市場上調一批貨退給他,怎麼也用不著給17萬那麼多。老餘盤算良久,一下子萎了,開始跟我裝孫子,三天兩頭往我這裡跑,又上煙又陪笑,口氣謙恭,主意堅定,像膏藥一樣攆都攆不走。

  看見我進來,老餘一臉諂媚,給我上煙、泡茶,然後喋喋不休地說他家裡怎麼困難,兒子要上學,老婆要治病,八十歲的老娘要去火葬廠。我苦笑一聲,說現在這事不歸我管了,你找董胖子吧,「我已經被開除了」。老餘當時就傻了,呲著幾顆焦黃的門牙,像見鬼了一樣瞪著我。

  總公司的決議有兩項內容:1、立即開除陳重,銷售部工作由劉三接手;2、扣發我的所有工資、補貼和報銷費用,所余26萬9千元欠款必須於十日內還清,否則就去公安局報案。我還沒聽完,汗就流了一頭,臉白如紙,胃裡湧上一股酸腐的臭氣,火燒火燎的。董胖子念完文件,假模假式地走過來裝好人,拍著我的肩膀說,陳重啊,同事一場,我也不想看到今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可能是他臉上的一絲笑容激怒了我,我一腳蹬翻椅子,像頭發情的豹子一樣縱身而起,對準他的胖臉就是一拳,董胖子一個沒站穩,像座肉山一樣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所有人都驚呆了,觸電般紛紛起立,我大馬金刀地橫立門口,頭髮倒豎,牙關緊咬,對董胖子說:「日你媽,你給老子等著!」

  這事百分之百是董胖子策劃的。接完劉總電話後,我冷汗直流,心中飛快地轉著念頭,把事情前前後後地想了一遍,終於明白了董胖子訂貨會時為什麼非要去重慶,還找我要前兩年的經銷合同;也明白了劉總突然冷淡下來的原因,我幾乎能想像得出他們是怎樣密謀策劃,把坑挖好,然後躲在旁邊,等我一步步地接近、再接近,最後撲通一聲掉進去。這群狗——日——的!我在心裡怒駡,同時痛恨自己的糊塗,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個時候給老賴打電話,如果不是姓劉的恰好在旁邊,我完全可以耍賴,反正一切都是口頭協議,一點字據都沒留下,公司再怎麼起疑,也不至於公然把我開除。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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