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二八


  父母這些天為我的事操碎了心,還生怕我知道,一見我回家就裝微笑天使,笑得比哭都難看,讓我渾身難受。我偷偷地在西延線租了一套房,打算週末就搬過去,省得看見他們煩心。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新娘,那個叫龐渝燕的姑娘,現在成了一頭市井悍婦。上週二我到紗帽街為修理廠進一批配件,老遠就看見一堆人圍在一起,一個女人在裡面惡毒地咒駡,詳細描述對方母親生殖器的各種狀態,聽得我直咳嗽。簽完訂單出來,看見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還在掐著腰罵不絕口,用虛擬語態介紹被罵者出生前後的背景資料,好像還有其母跟各種飛禽走獸交配的細節,我當時想這個女人不去導演A片真是浪費了。走到近處跟她打了個照面,我們都愣住了,十幾年的光陰瞬間回流,我看見那個靠著電線杆嗑瓜子的姑娘,正對著我一臉壞笑;看見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郎四床上,手把手地教我人生的第一堂生理課;看見她被她父母追打,躲在院後的垃圾箱邊號啕大哭……我說:「是……你?」龐渝燕臉紅了一下,飛快地擠出人牆,一轉眼就不見了。就像十二年前,她穿好衣服走出來,笑嘻嘻地對郎四說:「兔娃兒還真是只童子雞。」然後紅著臉跑回家,留下哭笑不得的我。那個下午,我站在成都明媚的陽光下心如亂麻,始終在問自己:究竟是誰見證了我的青春,是那個苗條活潑的小姑娘,還是這個滿嘴污穢的胖女人?

  王大頭以為我又想起了趙悅,滿臉不屑地斥責我:「你怎麼跟個婆娘似的?離了就離了唄,再找個比她更好的!」我說滾你媽的蛋,喝酒喝酒。王大頭一口喝乾杯中的啤酒,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你最近沒跟李良聯繫過吧?」我撒謊,說昨天剛跟他見過面。王大頭壓低了聲音,說:「你知不知道李良他——」

  那群姑娘跳完舞,又嘰嘰喳喳地擠回來,王大頭立刻閉嘴,瞪著一雙大眼傻乎乎地看著她們,一個姑娘用胸脯擠了我一下,軟玉溫香,讓我心神一蕩。騷動過後,我沒好氣地訓斥王大頭,「李良怎麼了,你倒是說啊。」他喝了一口啤酒,含含糊糊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李良在吸毒?」

  大四最後一學期,校園裡充彌著末日狂歡的氣氛。情侶們面對漸漸逼近的聚散離合,或笑如春花,或淚如雨下,但都不肯放過這日落前的時光,像瘋了一樣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後一絲精力。大家去向已定,未來宛在眼前,卻又看不真切,歡樂的表情掩飾不住每個人焦灼的心理。王大頭整日泡在酒缸裡,老大每到下午,就騎自行車狂奔到一個小鎮上看黃色錄相

  ,陳超學會了泡妞,天天到工學院瞎混,穿著花馬甲打檯球,滿嘴的污言穢語。那段時間我們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戀後,變得異常消沉,工作也不聯繫,每天蓬頭垢面地只顧打麻將,家裡寄來的那點生活費輸得淨光,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勸過他幾次都不聽,還罵罵咧咧地表達他對生活的疑問:「他媽的,你說活著有什麼意思?」

  有一天熄燈後,老大照例向我們傳授黃色錄相的中心思想,流著口水讚美葉子楣的第二性征,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各色美女形像,陳超聽得憋不住了,跳起來大喊一聲「我操」,端著臉盆就去沖冷水澡。不到兩分鐘,他咚咚地跑了回來,站在門口叫我,「陳重,快出來,你看看李良!」

  那時離畢業只有一個月。齊妍已死,我們眼睜睜看著那堆美麗的的血肉漸漸遠去,06宿舍的張軍早變成了飛灰,月光冷冷地照著那張空蕩蕩的床。我走過長長陰暗的樓道,心裡有種異樣的敬畏。李良斜靠水泥台坐著,一動不動,頭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龍頭嘩嘩地大開著,我說李良,你怎麼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陳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嚇得臉色鐵青,說娘呀,李良死了!我兇狠地瞪他一眼,挾手挾腳地拖著李良往回走。其實我心裡也在害怕,懷裡的李良一點熱氣都沒有,四肢僵硬,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好容易回到屋裡,我累得氣喘吁吁,老大甩著兩條毛腿過來,幫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們面面相覷,心裡都在撲通撲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發作,後來在校外小酒館裡又暈倒了一次,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有個預感:李良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不會有。

  我好長時間沒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虛偽,那層紙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親兄弟,一旦說出真像,就立刻咬得鮮血淋漓。恩愛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誰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後,你懷中的那個人在想些什麼?

  王大頭說他親眼看見李良往胳膊上扎針,「密密麻麻的針眼,能嚇死人」,他皺著眉頭,無比厭惡地說。我毛髮倒豎,責怪王大頭早不告訴我,他說李良不讓說。「你也別管了,李良自己說的,他就剩下這麼點樂趣了。」心裡像有什麼東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腳一齊哆嗦,王大頭也來了情緒,抓起酒杯狠狠地摜在地上,旁邊幾桌驚恐地望著我們,他拍出100塊,瞪著血紅的眼睛罵他們:「日你媽,看什麼看?!」

  李良毒癮不發的時候沒什麼變化,聽音樂、看書、在電腦上作期貨分析。我說戒了吧,男人愛嫖愛賭都不算大毛病,一沾這個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鍵盤,電腦換了個畫面,問我:「你知道葉梅為什麼會跟你上床?」我垂下頭,說我不是人,你就別提這個了。他轉過臉來,說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又轉身去弄他的電腦,平靜地說:「我為這個苦惱了十幾年,但想通了也就那麼回事。昨天跟陳超通電話,我就直接告訴他:我老二罷工了。」我心裡像裝了一隻刺蝟,毛糟糟得難受,澀著嗓子問他去醫院看過沒有,他說看也沒有用,小時候被我爸踢過一腳,踢壞了。說完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在我背後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陳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廢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