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說你不會嫁給他吧,她說你胡說什麼,我們只是比較聊得來的朋友。我一下子高興起來,扭扭捏捏的問:「呃……你如果再找男朋友,會不會……第一個考慮我?」她低下頭去,不說話,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盤子上。過了半晌,她說:「你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對我好?」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的話:「你呀,就是個驢球脾氣!」

  我的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書和影碟。趙悅默默地幫我收拾好,裝在一個大旅行袋裡。我提起來就往外走,她在背後叫我:「陳重」,我轉過身,趙悅仰著臉幫我理了理頭髮,柔聲說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緊緊地抱住,眼淚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頭上。

  媽媽知道我的事,連續幾天都沒心思做飯,一天到晚唉聲歎氣,讓我無比氣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聽音樂,看書,但只要一想起趙悅,心就像被刺穿了一樣疼痛。老兩口坐在客廳裡比賽誰更深沉,相對唏噓,老漢的白頭發眼看著就多了起來,我心想自己真是不孝,快30歲的人了,還讓父母這麼操心。吃完飯趙悅打電話問我怎麼樣,我說挺好的,跟她請示「我晚上回去睡行不行?」趙悅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苦笑了一下,想以前她天天盼我回去,現在我想回去都不行了,心裡又是一陣難受。老漢敲敲門走進來,臉上掛著拙劣的笑容,對我說:「兔娃兒,殺一盤?」我胸口一下子滾燙起來,眼淚在眼框裡打了幾個轉,被我硬生生地憋回去。

  爸爸的棋藝還是那麼臭,剛80幾手,就被我殺死了一大片,他推枰認輸,想勸我兩句,又找不出話來說,只是悶悶的坐著。正尷尬間,王大頭打電話來,說沒想到你娃真的離婚了,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有點生氣,說閉上你的臭嘴,這事跟她沒關係。他嘿嘿地笑了一聲,說不跟你一般見識,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們在「零點」二樓,你快點過來,一醉解千愁嘛。我問他:「李良在不在?」他說在,屁娃娃正被我坐在屁股下,「就是他讓我叫你的。」

  我媽找婚姻介紹所幫我介紹了幾個女朋友,開始我堅決不去,說這都什麼時代了,還那麼老土,我自己不會找?老太太哼了一聲,說看你找的什麼東西,又騙你家產又玩弄你感情。她最近對趙悅一肚子怨恨,上個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希望能為我們說合,沒想到正好碰見她跟一個男的促膝談心,神情親密,我姐說老太太當時就有點哆嗦,說了幾句話拂袖辭去,回家後喃喃咒駡,說趙某人長著一顆賊心,「結髮夫妻,那麼多年的感情,她也真忍心,說丟下就丟下了。」然後置一個醫護人員的工作常識於不顧,預言趙悅未來兒子的肛門缺陷。我聽見這事,心裡像被什麼紮了一下,火燒火燎地疼。晚上打電話給趙悅,強作歡笑,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趙悅說正在考察,還說這次一定要找個人品好的。我指責她不講義氣,「不是說好了優先考慮我嗎?」她歎了一口氣,說你有時候真挺單純的,「你真的認為我們兩個有可能複合?」我勾著頭坐到沙發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媽老是鼓動我跟趙悅重分家產,然後掰著手指頭幫我算帳:房子的首期12萬,我出了3萬,老漢贊助了2萬;全套傢俱3萬多,全是我買的;全套家電不下2萬,我姐贊助了一半,總數合計7萬多,還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錢。剛離婚時我還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說趙悅只是暫時保管,「早晚還是我的。」出了這件事後,我媽催得我更緊了,說你要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去。我一下子急了,跟老太太瞪眼睛,「你別煩了好不好?不就那麼幾個錢嗎?再說,」我的喉嚨堵住了,「趙悅哪有什麼錢?」

  大學時代的趙悅一直都很窮,當時我每月生活費400元,她只有150,加上學校每月發的49塊5毛錢補貼,也就剛剛夠花。趙悅後來傷心地告訴我,說看見其他同學買漂亮衣服,她總是一個人躲在蚊帳裡,心中充滿惆悵。我聽了很是心疼。大三下學期,我斥300元鉅資給她買了一套灰色的職業裝,趙悅感動得都快哭了,狠狠地抓著我的手,像梅超風在練九陰白骨爪。那是1994年的春天,櫻花爛漫,柳絲飄揚,我和女生趙悅在禮堂後的小樹林裡緊緊擁抱,對生活充滿信心。而七年之後,那套職業裝早成了抹布,就像我們曾經熱烈過的情感。

  我媽共給我安排了四次面試,四個人各具特點,第一個健壯無比,身材像是搞舉重的,我喝了會兒茶,藉口公司有急事,倉皇逃離現場。我媽問怎麼了,我說我打不過她,「你不想你兒子天天鼻青臉腫的吧?」第二個長得倒還有幾分姿色,就是粉搽得太厚,像戴著一頂鋼盔,一見面就問我有沒有房子、有沒有車子,我說只有自行車,還是借錢買的,她馬上就冷了臉。每次面試,我媽總要介紹我是「短婚」,意思是我的婚姻不會給我任何影響。我在一旁聽著,目光黯淡,心想那三年的時間,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是一個玩笑、一場遊戲,還是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而經歷過那一切之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再來第二次?李良說婚姻和賣淫嫖娼是一回事,只不過一個是批發,一個是零售而已。說得我黯然神傷。

  那天我們三個喝了23瓶生力啤酒,午夜之後,李良打電話叫來一個小姑娘,念旅遊職高的,漂亮得讓人心跳。李良摟著美女,吊二郎當地說他算是想開了,「生活以快樂為本,不必拘泥規則」,說完就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是吧?」那姑娘含羞點頭。我端起酒杯,看見舞臺中央燈光閃爍,一個長髮飄飄的帥哥正在嘶啞著歌唱:「再靠近一些/一朵花正在枯萎/再靠近一些/你會看見我眼中含滿淚水……」我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朋友李良,他的臉在角落裡幽幽地泛著青光,像一塊冷卻的金屬。他的雙眼和十年前一樣明亮,只是多了一絲冷冷的笑容,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問自己:這就是我們曾經熱切盼望過的未來生活?你注視它它就會燃燒把你的目光燒成一堆灰燼

  ——李良《天堂·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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