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一七


  董胖子一開始給我的印像非常好,胖乎乎的,顯得很是憨厚實在。96年上半年,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他結婚時我還送了個200元的紅包———這在當時算是重禮了。真正交惡是從他當人事部主管開始,那時我還是一名普通的業務員,當官後的董胖子隨時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說話時嘴裡像含著牛屁股。有一天他桌上放著一份文件,我無意中瞧了一眼,他立刻像作賊一樣捂起來,說「這不是你應該看的」。我拂袖而去,在心裡憤怒聲討他的德性。從那以後我們一直面和心不和,很快我也開始升官,從主管到經理,青雲直上,比他還高一級,董胖子嫉妒之余就開始人前人後說我的壞話,我也沒客氣,逢開會就旁敲側擊地攻擊他的虛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臺上扮君子,台下扒裙子。幾番交手,各有死傷,但戰火一直在地下燃燒,直到他當上總經理後才算是進入白熱化。

  下班後去醫院看了看老爺子,媽媽正扶著他在病房裡走步,看著老兩口相濡以沫的樣子,我心裡很羡慕,想30年後我和趙悅會不會也有這麼一天。我爸住院的這段時間,我們忙得連架都顧不上吵,彼此之間有點相敬如賓的客氣。不過那個電話一直像把刀一樣橫在心裡,刺透了擁抱、親吻和所有的甜言蜜語,隨時隨地紮得我心生疼。高中的物理老師給我講過「熵」的含義,我想生活其實也是一個熵,一直在慢慢殘缺,永不可能完美。

  在卡上提了2000元,還李良的。其實我光在麻將桌上借他的錢就不下一兩萬了,還錢云云,只是我的姿態。我另外還有個小算盤:到了關鍵時刻,恐怕也只有向李良借錢了,我必須把他心中的疑慮去掉才行。

  李良依然在打麻將,葉梅坐他對家,打橫坐著兩個男的,我不認識。這情景和兩個月前我來這裡時一模一樣,生活在一些似笑似哭的表情中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地,就像我當初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後黃梁已熟,朱顏依舊,CD中放的還是莎拉布萊曼的Scarborough Fiar,李良還是在做碰碰胡。

  葉梅看見我,臉微微地紅了紅,不知道這個細節有沒有被李良看在眼裡。我把錢掏給李良,被他踢了一腳,說你真噁心,那可是我孝敬你們老漢的。我訕訕的把錢又裝回口袋,葉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臉騰地紅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李良問我知不知道老大的事,我說老大怎麼了,他把牌扣下,看著我,緩緩地說老大前兩天被人打死了,在瀋陽,一個小痞子幹的,我一下子就呆在那裡。

  老大叫童欽偉,身高1米85,標準的東北大漢。畢業後分回老家,據說混得很不如意,先被開除公職,接著又離了婚,潦倒得一蹋糊塗。99年他到過成都一次,坐下來就長籲短歎的,滿臉都是「楊白勞」。才四年沒見,他都有白頭發了,看得我們心裡很難受。走的時候我、李良和王大頭給他湊了萬把塊錢,老大感動得嘴唇直哆嗦。一年後,聽說他四處找同學借錢,有了錢就去玩女人,陳超特意打電話來叮囑:「千萬別給他錢,他整個人都變了。」

  老大是我們班公認的最講義氣的漢子,只要有打架的事,跟他說一聲,他保准會一馬當先沖在前頭。除了喝酒,他最喜歡就是談論女人,陳超的大部分性知識都是他傳授的。有一天李良在宿舍裡朗誦舒婷的《神女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老大深沉地搖了搖頭,喃喃說道:「不……好!不……好。」李良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真的開始信命了,沒想到老大是這麼個結局。我沒說話,想起老大騎自行車帶著我在校園裡到處亂竄,對我說,「現在要是有個娘們兒肯跟我,我命都可以給她。」八年之後,他已經變成飛灰,但他願意以生命換取的幸福,似乎仍是遙不可及。

  這事讓我的情緒極其低落,吃完飯趙悅指使我去洗碗,我裝沒聽見,坐在沙發上啃指甲,趙悅有點不高興,自己去把碗洗了,摔得叮叮噹當響,我不耐煩地說了句:「你要不想洗就放著,別動不動就甩臉子給我看。」趙悅冷笑一聲,說到底是誰甩臉子給誰看,從一進家門你就愛理不理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就直說!」「我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又沒有半夜三點鐘給我打電話的情人。」

  爸爸出院那天是幾個月裡最高興的一天,我開著公司的桑塔納把老漢接回家,媽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葉青。姐夫從採訪單位受賄了兩條中華,一條孝敬老丈人,一條孝敬小舅子。六歲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廳裡跑來跑去的,據說這小子在幼稚園就開始談戀愛,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趙悅在廚房裡殺魚,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嘰嘰呱呱地笑個不停。爸爸在醫院裡住了二十幾天,居然胖了一點,精神也不錯,非要跟我殺一盤,我百般相讓,終於讓他贏了一局,老漢樂得跟撿到錢包一樣。這種久違的溫馨讓我有點恍惚,我一邊喝茶一邊想,原來快樂也很簡單。

  吃飯時姐夫提起最近在郊縣發生的一樁慘案:一個姓婁的下崗工人,在夜市上擺了個小攤,碰巧遇上城管大檢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繳,婁某和其他幾個小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夠返還,跟著城管的車走了一兩公里,也沒拿回東西,婁某一氣之下就開始用石頭、磚塊襲擊城管人員,沒想到城管沒砸著,卻把一個過路的小夥子當場打死。他跑回家後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頭痛哭,說咱們不活了吧。他老婆說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兩口子就哭著喂孩子吃了「毒鼠強」,然後關上門窗,打開煤氣,一家人就這樣死了。

  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悶悶不樂。姐夫咬文嚼字地說現在是一個充滿危機感的時代,誰都不敢預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一聽見他說錢我就開始坐立不安,昨天會計給我列印了我的個人帳單,我接過來看了一眼,腦袋嗡地一響:我名下已經掛了28萬4千多元欠款。其中絕大多數是業務借款,借一萬,報銷六千,尾數滾存下來,就成了一筆鉅款。會計旁敲側擊地暗示,說下個月財務大檢查,如果我不還錢,他也要跟著挨處分,我聽得一身是汗。有一會兒我懷疑是會計弄錯了數位,埋頭研究了半天,越看心裡越糊塗,我早就忘了這些錢是怎麼花出去的,想來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頭總說我是「為下半身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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