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七八


  她在書房的榻上睡,這裡有他往日看的報紙和書,英文的、日文的還有中文的,書桌角落裡一個藍色墨水瓶用到要幹了,還沒換。沈奚趴在書桌上,盯著那墨水瓶子,瞭解到他還是個節儉的人。有一夜做到天明,把他書架最底下那一層的《大公報》都翻看完,發現自己寄給他的信,被放在大公報底下,用一根根繩子捆紮好了,標注是「沈奚紐約」。還有一些別人的來信,也都原樣捆紮好,標注姓名和身處的城市。她蹲在書架和牆夾在一起的角落裡,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來信,旁人的來信總和都不及她一人的。

  那時,自己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遠在海外的忠良之後。

  「沈小姐,你要坐,也要在身下墊墊。」丫鬟添了取暖的火盆進來。

  沈奚帶著一本他的讀書筆記去塌邊,脫衣,鑽進了棉被裡。

  這院子裡的丫鬟小廝,往日都見過沈小姐和三爺是如何要好的,如今再看三爺,自從脫困後,廣和樓和陝西巷、蒔花館三處為家,再不回這院子。「昔日花好月圓,恩愛兩不疑,如今是濃情轉淡,朝露夕涸。」有個讀過兩本書的小廝下了定論。

  在年三十這晚,小五爺披星戴月地趕回京,先來探望傅侗文。一進屋,只見到沈奚撐著下巴,呆坐在書桌旁,面前是幾碟小菜,見不到過年的氣氛。

  沈奚執筷,撥了撥菜,面前的人叫了自己一聲:「嫂子。」

  恍惚抬眼,小五爺肩上還有雪:「下雪了?」她聽到自己問。

  小五爺局促地問候了兩句,不敢深問沈奚,告辭後,在院子裡詢問丫鬟原委。他問時,沈奚正坐在窗畔,隱約聽了會,小五爺是個沒經過情事的,但也曉得他三哥是個薄幸人,長籲短歎半晌:「三哥啊,三哥。七情六欲,酒色財氣,他還是走不出……」再道不出別的話。

  尋常人都是站在窗外聽牆根,她卻在窗內,聽外頭的人說話。

  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裡。臉挨到枕頭上,人迷糊著睡了,可因為心裡存著「他會回來」的猜想,睡得極痛苦,在夢裡把從小到大夢了一遍,二十幾年故夢盡,頭疼欲裂,去看落地時鐘,滴滴噠噠走了三小時而已。

  她喘了口氣,披著衣裳坐直。

  從沒當著下人哭,可大年夜,思鄉情重,思君心更重。

  書桌邊就是她來時帶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裡夾著封信,放著支票,上頭有傅侗文的簽字。譚慶項前幾日給她的:「侗文知道你不樂意收,你留著應急用,過兩年有了自己的積蓄,再給他寄回來。」譚慶項是要勸她留防身錢,她知道這是好意,把支票夾在了書裡。

  她糊裡糊塗地看鐘錶,又走了十分鐘。

  快要天亮了。

  既然睡不著,索性起床,換了明天要出門的衣裙,最後坐在了他的書桌前,從抽屜裡翻出了信紙,一字一句地給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鋼筆收好,再看了會那藍色墨水瓶子,這幾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於是悄悄用信紙裹起來,放進了箱子。

  剛把箱子上了鎖,簾子外有人叩了門框:「醒著呢?」

  是譚慶項。

  傅侗文也回來了?他終究要來送自己的嗎?

  沈奚匆忙立身:「快進來。」

  幾日沒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過去,她扶住書桌,微微喘了口氣。

  譚慶項進來,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臉色發紅著,走到她面前。從那雙水漾的眼裡,看到的都是失望。

  「只有你一個回來了嗎?」她見外頭沒響動,心直墜下去。

  「是。不過我來,是要和你說句不該說的話,帶你去個不該去的地方。」

  沈奚不懂。

  「他這些日子都病著,不想讓你知道,於是住在了蒔花館裡。但我明白你們兩個,不見這一面,留在心裡的遺憾太大了,」譚慶項壓著聲音說,「我帶你去蒔花館,用為一位小姐看病的藉口去,婦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醫院,你臨走前算是幫我私人一個忙,去給她檢查一下。」

  他接著說:「這藉口不高明,可把你帶過去了,他也不好說什麼。」

  譚慶項是過來人,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沈奚背後倚著書桌,喉頭一陣陣發緊,墜落到十八層地獄下邊的心,又像被一雙手打撈起來,扔進了油鍋裡煎……人難受起來,不光是內裡的感受,手腳身體也會不得勁。

  譚慶項瞧她臉紅得不自然:「你該不是也病了吧?」

  她搖頭,不會,她身體好的很,要做醫生的人怎能不鍛煉。讀書時,她除了死讀書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見。這短短日子裡,從小年夜後到今日,吃不下睡不著,失戀狀態裡的女孩子是看到什麼都能想到對方,折磨心肝脾肺,顯現在臉上,憔悴了很多。

  「你等我十分鐘。」她說。

  馬上要天亮了,從現在算起沒多少時間見面。

  沈奚當著譚慶項的面,用最快速度將自己梳妝打扮妥當,譚慶項囑萬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帶出去,沈奚跟隨他出去,對丫鬟說的就是要給三爺的一位女性朋友診病。沈奚從醫這件事院子裡的下人們都清楚,只是唏噓,大年夜難得被三爺叫出去,還是為了別的女人。

  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靜的。

  平日裡熱鬧的煙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黃包車夫也要闔家團圓,不急著出工。此時天色露白,沒有車,只有深淺不一的車轍,黃包車的、轎車的……大多都被雪覆蓋住了,突顯他們這輛轎車壓出來的痕跡。

  有個丫鬟在垂花門內候著,見人來了,把他們帶入廂房。

  這個院子,這個廂房她來過,再見人,果然是那個小蘇三。小蘇三在喝茶,見到他們兩個臉上一閃笑容。

  譚慶項把沈奚讓到身前:「沈小姐。那個是蘇磬。」

  小蘇三是藝名,蘇磬是本名。

  「見過的,」蘇磬問,「你們西醫診病要多久?你留在我這裡。讓慶項去應對三爺。」

  「半小時,檢查的話最多了。」她說。

  「那就半小時吧,也好叫三爺起來了。」蘇磬對譚慶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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