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傅侗文半晌,輕聲問:「先生可還活著?」

  「含恨離世。」

  傅侗文的眸光微動,冷笑:「hell is empty and all the devils are here」

  醫生知道他在說著什麼,他們在英國留學時聽過的歌劇裡,曾出現過這句:

  地獄已成空,厲鬼在人間。

  國民黨代黨魁遭暗殺,舉國震驚。

  二爺對宋教仁先生很是崇敬,受此事打擊極大,他在報刊上設有專欄,對此事憤慨異常,連寫了幾篇大罵總統獨裁。有人悄悄遞了話給傅侗文,讓他勸勸二哥,傅侗文表面上答應了,卻沒對二爺說半個字。

  傅侗文反倒掏了錢,打點那些報社,授意他們想辦法保護二爺。

  於是,不久,二爺的稿子再沒機會見報。大家都以為二爺是被打壓了,連二爺也常在飯席間抱怨,反倒被傅老爺掄起椅子,砸傷了,讓他管著自己的筆桿子,不要連累傅家。

  入秋後,有人遞了張名片進府,給傅二爺的,是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

  這位參謀官姓陸,在北京城頗有名氣,他有個特殊癖好,想殺誰就請對方吃飯,好酒好菜招待,飯罷掏出手槍從背後殺人。明目張膽,手段毒辣,單去年就殺了不少志士和進步人士。名片沒遞到二爺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書房。

  傅侗文拿著那名片,沉吟片刻:「喚二爺來。」

  「是。」下人離去。

  他在書房用了半盞茶,傅二爺來了。

  傅侗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警衛軍的參謀官要見你。」

  二爺怔了一怔。

  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見。」

  二爺怕連累他:「還是在前堂見吧。」

  傅侗文笑笑,對外吩咐:「帶客人來。」

  「是,三爺。」

  不大會兒,陸參謀官進來了。

  他以為要見的是二爺,卻不料,自己進的是傅三爺的書房。

  對於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爺,陸參謀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見過。

  是上月初八。

  彼時三爺為捧人,包了半個場子,翹著個二郎腿,穿著立領襯衫,馬甲敞著,偏過頭去和身邊人低語。那天他只見著傅侗文的側臉,透著一種消沉的風流。都說他待風塵女子也是彬彬有禮,在一樁樁香豔傳聞中,雖是負心郎,薄情卻又不寡義,但凡女子提到他,盡是好話,竟半句惡語。

  當然,那是風月場上的三爺,不是這裡的。

  誰都曉得,三爺為人處世,絕非君子。

  從見到傅三爺那一眼,陸參謀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廢了,反倒和二爺談起了民生。

  和和氣氣,仿佛老友重逢。

  傅侗文始終冷眼聽著,一聲也不言語。

  期間,醫生進來,為他送了藥片和水,他吞了藥,撂下白瓷杯的手勢有些重。陸參謀官聽得心裡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開椅子:「和二爺太投脾氣,話密了。時辰不早,我也要去辦公了。」

  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認。

  陸參謀官不敢再耽擱,匆匆告辭。

  傅侗文讓僕從將人送走,將陸參謀官送到府門外,傅侗文身邊始終伺候的那位醫生追出來,從懷裡摸出個信封,遞給這位參謀官:「三爺囑咐,參謀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沒玩痛快,這裡有張支票,夠參謀官在那兒住上半年的。」

  陸參謀官接過信封,手都冷了。

  上回樓裡往來恩客無數,傅侗文是如何曉得,在那夜他曾出現過?這一念間,陸參謀官已經明白,日後傅家的人,萬萬碰不得。

  人走乾淨了,傅侗文無端記起美國的包裹,他找到一把軍用匕首,割開包裹,拿出來厚厚一摞報紙和報告,又將身上的馬甲解開,松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仔細翻看,僕從又抱著一摞書信進來,放到書桌上。

  最上頭那封,恰好是美國來的。

  傅侗文望著那信上娟秀小楷,記起光緒三十年。

  那張小臉上滿是淚痕,黑髮蓋住大半容顏,唇角開裂,半截手臂和手都隱沒在草裡。

  辨不出美醜。

  那時的她不知明日生死,也不知,她已成了他永遠無法還清的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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