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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要沒外人在,歷來都是他伺候她,絕沒有歸曉這麼賢慧的時候,也不知太陽打哪邊出來了……歸曉瞧出他促狹的目光,將毛巾往他膝蓋上一放,不管了。繼續喝粥。

  飯吃到半途,來了兩個人。三個男人馬上都站起身,叫了聲陳隊。

  為首那個四十幾歲的男人眼風淩厲,在看到路炎晨那一刻卻笑起來:「趕回來見你一面,也是不容易,」再去看歸曉,微微有一瞬的停頓,「這是你老婆?」

  路炎晨點點頭:「叫歸曉。」

  歸曉和那男人握了手,對方寒暄兩句後,又將手倒背起來,打量她:「我這記性應該還不差,你這沒過門的媳婦兒,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見過?歸曉去看路炎晨,她沒印象。

  客廳裡莫名靜了會兒,路炎晨終於承認了:「是見過。」

  挺遠的一件事,沒想到大隊長還記得。

  要說他們這些人有時候記性是真好,有點兒稍不對勁的事,哪怕發生十幾年、二十幾年了還能印在腦子裡,時隔多久想起來甚至能憑藉這麼點兒蛛絲馬跡和人對上號,比如,他就還記得第一次抓了境外特殊培訓的人,有次猛在資料裡看到甚至還能記得那人招供時說了什麼。可有時他們記性也差,好些人救過老鄉,到被人認出後再回想,自己都不記得,比如,汶川地震數萬人被調往震區搶險救人,除了一身軍裝,誰還記得誰的臉?

  §第二十七章 寸寸山河夢(5)

  大概是08年,5月左右。

  奧運年,舉國狂歡,他們這些人日夜無休。

  常年反恐的都懂,這樣重要的年份,境內外的人都在盯著這片土地。

  那年,路炎晨和整個排爆班有大半年頻繁出省,大小知名會議,活動,他們都被排滿了,全是支援安保任務。那幾天在雲南有個很重要的大會,他和排爆班幾個骨幹提前到了,休息那兩天,打外出報告,去了文山州麻栗坡縣。

  這個地名排爆班內部訓練時經常被提起,他們像普通旅人趁夜去了雷區附近。

  「路隊,你該不會要把我們一個班拉過來現場訓練吧,」排爆班班長蹲在雷區石碑外,和路炎晨逗悶子,「要不打個報告,來一次?」

  「想來也輪不到你,」路炎晨在土坡上坐下,「就是帶你們來看看風景。」

  這條戰線埋了百萬顆地雷,如今也只清除了一半。

  這批地雷報廢期120年,等報廢是沒戲了,都要靠人一次次來排乾淨。記得外出授課時,人家問他,現在不是有機器嗎?機器排雷安全性高,可其實遇到情況緊急的,地貌複雜的,種類交織混埋的,作業危險性越大,越需要人手動排雷。

  往這種地方一坐心能靜下來,一眼望去都是太多還沒完成的任務,以後不在一線了,自有去處消耗下半生。

  第二天會議,路炎晨作為專家組成員支援現場安保,守在會場外草坪上。

  便裝,黑衣黑褲,黑帽,脖子上掛著一個名牌,和一幫子人坐在不起眼的會場外,草坪的角落裡,喝水休息。

  大隊長過來慰問,話沒說兩句,路炎晨慢慢將礦泉水瓶蓋擰上,擰得太用力,淡藍色半透明的瓶蓋裂開了一道痕跡,他卻沒察覺。作為帶了他多年的頂頭上司,這太不尋常了,以至於,陳隊第一直覺是有麻煩,有檔案裡不尋常的人出現了。

  循著路炎晨的目光望過去,只有兩個穿著短裙的女孩子和幾個年輕男人在一起。

  很年輕,挺漂亮。但絕對陌生。

  足足一分鐘,這個追捕起逃犯千里奔襲,數天數夜軍犬都累到爬不起來,而人卻找根草繩將磨爛的軍靴綁結實,徒手攀爬峭壁去追人的反恐第一中隊隊長,竟失去了過往的所有鎮定和對繁華人間的冷漠,那雙眼中有太多的感情,多到連他自己都沒預料到。

  多少年,他沒認真算過,就記得挺久了。

  當初回到北京也沒能見到的姑娘,如今,就在百米外。二環路上北京火車站的月臺大鐘鐘聲還在耳邊,而心愛的姑娘終於得償所願見上了一面。

  也不怪大隊長會記得,路炎晨的小動作太突兀了。

  右手幾根手指都攥得骨節發白,睫毛微微扇動著,最後,移開視線,藉口太熱,去洗手池沖把臉。大隊長嗅出了不對味,可任務期間,又是支援安保總不能多談私人話題。看看表,還有三十分鐘開始,叫過來排爆班班長囑咐:「你們隊長今天不太舒服,你多用心點兒。」排爆班班長答應著,心想:開玩笑,路隊那是重傷不下火線的主,『不舒服』是什麼東西?

  倒計時,二十五分鐘,路炎晨在露天的洗手池,不停用涼水沖臉。

  倒計時,二十四分鐘,他兩手撐在造價昂貴的洗手池旁,將頭垂著,讓自己冷靜。

  倒計時,二十三分鐘,他頭壓得更低了些,埋在手臂裡,看不清面容。

  倒計時,二十二分鐘,人還保持那個姿勢。

  倒計時,二十一分鐘,身上的對講器響了:「路隊,草坪北邊有可疑物品,金屬探測儀試過了,肯定是電子產品。」

  毫不遲疑,人一個箭步沖出去了。

  會議還有二十分鐘開始,來不及套防爆服,沒得商量,他用幾個手勢,讓排爆二小組原地待命,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工具。那塊可疑物品被發現的草皮上,已經掀開幾平米,他緩緩靠近,匍匐上草皮,探手,一點點撥開泥土——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一個任務,解除危險。

  解除不掉,就抱著爆炸物跑離人群,當然也不排除現場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匍匐到草皮上那一秒,他腦子裡頭次在拆彈前有了複雜的念頭:歸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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