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蘭思思 > 山那邊是海 | 上頁 下頁
一五


  母親是掩面哭著逃走的,呆立在門口的伊楠從那一瞬間開始同情母親。

  當母親再次來找她時,她沒忍心拒絕,而是瞞著爺爺奶奶與她保持交往。母親彼時早已嫁人,又添了個弟弟,丈夫是做小生意的,忠厚老實,對母親尤其順從,家境也還算殷實。因為歉疚,她待伊楠好得沒話說,總是想盡辦法討她的歡心。然而,生分了這麼多年的母女情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扭轉回來的,母親嘴又拙,只能變著法兒在物質方面彌補女兒。

  對母親的「饋贈」,伊楠能推則推,否則拎著一堆東西回家,爺爺奶奶難免起疑。母親卻極為敏感,以為是伊楠對自己不滿意,對她的心思百般揣測,這令伊楠著實煩惱。

  很快高考完了,伊楠以優異的成績被南方的一所重點高校錄取。爺爺奶奶高興之余,卻掩不住一絲愁意——因為沒錢,這些年供養伊楠,再加上身體都不太好,他們根本沒什麼積蓄。

  可是書是必須要讀的,兩位老人只能四處找親戚籌錢。

  母親又來了,還帶來了厚厚的一遝用報紙包好的錢。爺爺依舊沒有理她,可這次他沒趕人。

  抽了兩袋子水煙,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把錢留了下來。那一聲歎氣令伊楠震撼,因為裡面包含了太多無奈。

  在母親和爺爺奶奶之間,伊楠不知道要怎樣調和才能化解彼此的恩怨,雖然他們的恩怨完全是因自己而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讀書,每學期都能爭取到獎學金。每當爺爺看到她大紅的獎狀,聽著她繪聲繪色的描述,就會由衷地感到一切「恥辱」都是值得的。

  大三的寒假,伊楠忙著打工沒有回家。母親特意從家鄉拎了大包小包來看她,照例給她買了一堆自認為好看的衣服。但伊楠好歹也在大城市裡待了這幾年,有了自己的品位,對母親買的衣服實在無法欣賞。

  在母親走之前,伊楠思量再三,還是把那些衣服又打包還給了她,並很委婉地告訴她以後不用再給自己買衣服了。

  坐在候車室裡久久不語的母親在離別的那一刻突然眼圈紅了,拉著伊楠的手追問她是不是還恨自己,恨自己拋下她這麼多年……

  伊楠真的有些煩了,尤其是當那麼多雙陌生而帶著譴責的眼睛看向自己,仿佛她是個大逆不道、惹家長傷心的女兒。百口莫辯的伊楠漲紅著臉,緊抿雙唇不再吭聲,表情冷漠。

  檢票處終於放行了,旅客們放棄津津樂道的欣賞,爭先恐後地湧向入口。

  伊楠沉默地幫母親把行李背好,忍耐著送她進去,然後揮手,轉身,不再去看她那雙通紅哀怨的眼睛。

  出了火車站,伊楠的心情依舊很低沉,她繃著臉坐公車往學校趕。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是特意請假來陪母親的。

  按照常理,伊楠似乎應該恨母親才對,可事實上她沒有這樣的感覺,也許因為爺爺奶奶對她照顧得實在太好了,也許因為她也早已過了渴望母愛的年紀。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過是一個為過去懺悔的可憐的中年婦女,她對母親只有同情。

  然而,無休止的盤問、懺悔令伊楠心生倦怠,她開始懷疑自己輕易接受母親是否正確。尤其是她對母親的善待無形中還刺傷了對她而言恩重如山的爺爺奶奶,這個代價,真的值得嗎?

  伊楠在月臺下了車。寒假時,無論校內還是校外,均是人很少,只有蕭瑟的風一陣陣吹過來又拂過去,卷起地上早已幹黃的枯葉。

  四點剛過,她不想這麼早就回宿舍發呆,一抬眼,看見拐角處的西提島咖啡館仍在營業中。這是學校附近唯一一家上檔次的咖啡館,消費不低。但許多學生談戀愛時,咬著牙也要進來一回,因此它還得了個「情侶咖啡館」的雅號。

  也有男生邀請過伊楠,但她惜時如金,向來都拒絕。

  此時,她的手下意識地伸進褲兜裡,不曾想摸到一卷卷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她掏出來看了一下,不薄,一定是母親趁她沒留神偷偷塞給她的,因為明著給,伊楠總不肯收。

  她的唇邊突然泛起一絲冷笑,把鈔票重新放回口袋後,像下了決心一樣,腳步有力地邁向咖啡館……

  門一開,熱風迎面拂來,緊接著,伊楠被暖意整個包裹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粒掉落在春日泥土中的種子那樣,瞬間發芽了。

  侍應生殷勤地引她到角落的小桌邊,然後遞上價目表。伊楠翻開來,依次流覽下去,即使心裡做好了被割肉的準備,但那一個個黑色的數字還是令她有些心驚肉跳。猶豫再三,她終究只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經典咖啡」。

  等咖啡的間隙,伊楠朝四下張望。這裡的裝修在一個學生看來算非常不錯的了,只是年頭有些久,某些細節開始有斑駁的跡象。

  這個季節,又是這個鐘點,客人屈指可數,懶懶散散地分佈著,都有充足的勢力範圍。她的目光滑過落地窗前那一片絕佳的風景時,不覺怔住,視線像被膠住一樣,再也轉不開了。

  那裡獨坐著一個人,正憑窗讀一份資料。适才進門,她很想去那個地方,只是目光在匆忙中掃到有人就避開了,未及細看,此時才驀然間看清,竟沒來由地有些驚喜。

  那個男人的側影同樣耐看,依舊是乾淨素淡的灰襯衣,一件深色風衣搭在旁邊的椅背上。他略歪著頭,眉心稍皺,閱讀的姿勢既閒適又不失認真,手邊也僅簡單地放著一杯咖啡,白淨的瓷器上方,繚繞的霧氣嫋嫋升上去,又在無形中化開,連續不斷。

  伊楠平復心緒後,不覺輕輕笑了起來。手指在桌上歡快地彈了兩下,然後她果斷地站了起來。

  覺得眼前赫然多出來一道黑影後,他詫異地仰起臉,看到正審視著自己、似笑非笑的伊楠。

  他的眼裡刹那間晃過的愕然令伊楠無端感到失望,他對自己是真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

  「不記得我了?」她撇了撇嘴,將雙手用力往褲兜裡一插。

  梁鐘鳴把手上的文件擱在桌邊,微微沉吟,然後淺笑道:「……姚小姐?」

  伊楠也笑了,左右搖晃了一下身子,俏皮地追問:「還記得全名嗎?」

  他沒有回答,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位,「坐下說吧。」

  伊楠沒有猶疑,逕自坐了下來,又問:「你在等人?」

  他依然不回答她的問題,卻反問她:「你不生氣了?」

  她失笑,「我為什麼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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