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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曼芝語結。

  「跟家裡商量過了?」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不知怎的,一直堅強地挺到現在,答這一句時喉嚨竟有些哽咽。

  醫生便不再多話,流暢地做著記錄,然後從桌上的一個小方盒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曼芝。

  「這是幹什麼用的?」

  「藥片,手術時會需要。」

  聽到她冰冷的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顫了一下,「手術……什麼時候開始?」

  「很快的,先在那邊坐著等一會兒吧。」醫生指了指手術室門外空著的一排木凳,隨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單子。

  曼芝只得依言走過去,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那醫生早已開始下一輪的盤問,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來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這熱鬧的診室,全然沒有了任何誘發哀傷的因素。女人們唧唧喳喳的談話聲充斥耳邊,間或還有笑聲傳來。

  她手上緊緊捏著那個白色的紙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地望著對面的白牆,有一瞬間,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跑來這裡。

  就這麼一恍惚,時光就在眼前悠悠地蕩開去,她仿佛又看到當年陪著曼綺坐在診室外的情景。曼芝能清晰地看見姐妹倆臉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能觸摸到她們。

  她看到那個凜然的自己對著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綺臉上搖搖欲墜的淚花。

  曼芝忽然難過得無以復加,她的手失控地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點精神依託,喃喃地喚道:「姐姐!」

  所有的幻覺都在刹那間消失,只有她的手無助地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蘇醒,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恐地將手縮回,手掌卻不聽使喚地遊走到了小腹,那裡沒有任何異常,靜如止水,她更加覺得渾噩。

  遙遙地,似乎傳來曼綺的聲音,帶著低低的憂傷和嘆息,「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裡一陣慌亂,可是理智不容她退縮,逼著她點頭,「……嗯,我要還清所有他的東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樣把一輩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術室的門忽然洞開,一個全副武裝的醫師走到門邊喊了一聲:「下一個,蘇曼芝!」

  她那白色的口罩懸在耳邊,危險地晃動,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

  曼芝驚懼地回頭,本能地向後縮了縮。

  醫師等了一會兒,見沒人答理,有些不耐煩起來,「蘇曼芝!在不在?」

  曼芝只得站了起來,頭暈目眩。她蒼白著臉,極低地答了聲:「在。」

  醫師朝她望瞭望,不滿地嘟囔:「怎麼不早說?」然後將她手裡的醫療卡等物麻利地抽過去,仔細辨識過後,對她一揚頭,「進來吧。」

  渾身的血液已然凍住,曼芝的行動有點遲緩。她的腿甚至在輕微地顫抖,可最終還是咬緊牙關,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門。

  曼綺,我進去了,我……絕不當逃兵。

  院子裡,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幾株茶花有兩天沒澆水了,葉邊稍見泛黃。申玉芳瞅了一會兒,忍不住將杯子裡的茶水一股腦兒傾注進去。枝葉微微搖晃,承接著晶瑩的水珠,如飲甘露。

  她怔怔地看著,心裡總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兒出了問題。

  孩子都大了,有什麼煩惱也不跟她說?怕她多心,可是像現在這樣,她什麼都看在眼裡,卻什麼都不清楚,反而更覺得難受。

  輕輕歎了口氣,她轉身往屋裡走。

  萌萌在客廳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裡孤獨地玩著。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門別類地排好,還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飯的吃飯,上課的上課。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她是最高統治者。

  看見申玉芳進來,她立刻細聲細氣地問:「奶奶,我現在能不能去找媽媽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這個乖巧的小女孩,和藹地笑了笑,柔聲道:「再等等吧。媽媽很累,讓她好好歇會兒,萌萌不是最疼媽媽嗎?」

  萌萌聽她說不行,先是有些不滿,但最後那句話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竟沒有瞎鬧。

  邵雲走進來時,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裡的玩具飯勺往地上一拋,就歡快地躍起來,「爸爸!你來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地回過頭去,果然看見邵雲踱了進來,一臉的陰鬱。

  「咦?怎麼今天兩個人都回來得這樣早?」

  邵雲目光遲滯地在母親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問:「她人呢?」嗓音沙啞,透出濃濃的倦意。

  「你說曼芝?她在房裡,好像不怎麼舒服,一回來就說要去躺會兒。阿雲,你們……沒出什麼事吧?」

  邵雲被動地摟住撲上來的萌萌,木然地撫了撫她的小腦瓜,然後將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樓梯口走,腳步沉重。

  萌萌委屈地站著,小嘴一扁,似要哭出來。申玉芳幾步走過去,拉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握著,又抬頭喚住邵雲:「你們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憂慮,直截了當地問。

  邵雲停住腳步,不轉身,也不否認。

  申玉芳心裡沉甸甸的,語重心長道:「阿雲,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讓著點兒曼芝,知道嗎?」

  邵雲低著頭,還是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繼續艱難地拾級而上。

  房間裡,曼芝閉著眼睛,和衣倚在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乾淨得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聽到響動,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陌生地投向立在門邊的邵雲,眼裡不見任何喜怒。

  她平靜的神色給了邵雲一線希望,也許,她只是累了,也許,她什麼都沒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斟酌著,想說兩句話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轉過頭去,抬手取了床櫃上的一張紙,然後軟軟地朝他的方向遞來,語氣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做掉了。」

  最後那三個字說得極輕,伴隨著一絲顫音,邵雲還是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間暗如死灰,心頭懸浮的最後一線虛渺的幻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這樣的結果,無非讓他再一次確信,曼芝並不愛他,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渾身無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門背,來支撐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整個人像被拋進了洶湧的海裡,隨著怒潮浮沉,驀地被激浪拋向制高點,再重重地摜下來,摔打成無數碎片,然後又被硬生生地裝回去。如此折騰數回,他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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